热风搅扰着人们的生活。
这段时间,谁都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冲击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一切常规都被打乱了,空气在动dàng中颤抖着,好像被热气炙烤的火药,随时都会轰然一声爆炸开来。
学校里失去了往常的秩序,中学生们纷纷成立了红卫兵组织,维嘉也在一个晚上戴上了红袖章,突然成了学校里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丢下心爱的俄语课本,带领一部分放弃了高考复习的同学,每天走大街串小巷,去刷标语,写口号,贴大字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又带着几分庄重,仿佛正在gān着一桩前所未有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路上的行人纷纷被那些墨迹很浓的纸张吸引了,看到那些很大的横幅标语上被"打倒"的名字,有的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更多的人则围在那里悄声议论着,脸上露出各种不同的表情,有的新奇,有的惊异,有的愤怒,还有的复杂得没法分析。
街上的标语口号越来越多,一面面高墙被糊满了,就连路旁的电线杆和树gān上也被红红绿绿地糊了一层又一层。有时,一夜大风chuī过,街道上就汇成了纸的海洋,树杈上、电线杆上、地上,无处不飘飞着破纸碎屑。
看到这些,黎江不免替维嘉着急,就要考大学了,他还整天拎着浆糊桶东奔西走。维嘉的俄语成绩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放弃考大学的机会多可惜啊!不过,黎江又想,维嘉或许早已经有了准备,他一向有一种惊人的本领,期末,当别人都在专心致志、紧张地复习功课准备考试的时候,他却总是悠闲地跑到操场的篮球架底下练习投球,要不就坐在校园里树荫下的石凳上,读一些与考试毫无关系的诗集或小说,等到老师公布考试成绩时,维嘉准会自信而得意地冲黎江挤挤眼睛,他总是名列前茅!
高考的时间一天天迫近了,黎江很想埋头复习功课,维嘉曾几次兴冲冲地拎着浆糊桶跑来,拉他一起去贴大字报,他却舍不得扔下手里的书本。上大学是黎江梦寐以求的愿望,从上小学起,他的眼前就仿佛铺展开一条路,他要从这个起点一步步走进中学的大门,迈进大学的校门。他常常幻想着自己从一个平凡的孩子成长为一个不平凡的科学家,幻想在未来的世界,人们能够从有所发现和发明的科学家名单上找到他的名字。
黎江还是满怀希望地坐在桌前,抓紧一切时间复习功课。
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努力,几天前,学校公布了一个决定,全国大专院校停止招生了!这个消息使黎江的眼前罩上了一层迷雾,以往美好幻想组成的彩虹忽然随风飘散,茫然中,他仿佛看见少年时架起的理想的彩桥在半空中骤然断裂,坍塌的碎片落英般纷纷飘坠下来,塞满了视野,人们大声欢呼着冲过去抢夺,黎江一怔,定睛细看,原来是直升飞机在空中散发的五颜六色的传单正在飘落……
黎江趴在走廊的窗口向楼下观望,只见大街上浮动着一片红色的海洋,成群结队的人们手里擎着红旗,臂上戴着红袖章,敲锣打鼓,激奋地呼着口号。每当他们扬起胳膊,大街上就会腾起一片动dàng的红光。游行队伍前面的人举着一幅幅漫画像,尽管"画家"们极力夸张了画中人的缺点,但人们依然能够一眼就认出那都是曾经被他们爱戴和敬仰过的人。
黎江不由想起报纸上刚刚发表的那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重要文章,多么可怕的现实啊!在和平的生活中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的叛徒、特务和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黎江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和忧虑之中,他多么想找回往日平静安宁的学习环境,一头扎进书本里,把眼前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可是,教室里的课桌都被热衷于写大字报的同学挤满了。开始,他们还推举一些毛笔字写得好的同学代笔,现在,索性抓起毛笔信手涂抹一张,滴着浓浓的墨汁就匆匆拿去张贴,整个教室里都弥漫着浓重的墨臭。
教室里无法坐下去了,走廊里更加得不到安宁。黎江觉得自己的内心被搅乱了,他毫无目的地走着,凝起浓黑的眉毛沉思着,生活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应该怎样认识它呢?报纸上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关系到党和国家命运的伟大运动,同学们都热情高涨地投入了战斗,自己作为一个团支部委员怎么能落后于政治形势呢?过去他一直要求自己成为一名好学生,总是刻苦地学习,事事处处都走在前头。这段时间,他却觉得自己有些落伍了,心里若有所失,甚至有点垂头丧气。可同时,他又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也许自己对眼前的一些事情还缺乏深刻的理解,思想也没有跟上政治形势的发展,不过,学知识,为祖国的明天贡献青chūn和力量是老师的一贯教导,可现在,究竟应该怎么认识眼前的一切呢?
黎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不知不觉走到楼梯口,正要下去,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喊,他连忙扭回头,看见燕宁正从初中教室那边匆匆向他跑来,脸上似乎显出一副十分焦急的神情,黎江不由得站住了。他在想,燕宁怎么了?
这段时间,燕宁显得十分活跃,前不久刚刚入了团,现在又加入了红卫兵,她已经不再穿那些使她显得文雅秀气的裙服,而是换上了一套父母早年穿过的褪了色的旧军装,她将肥大的袖管卷到胳膊弯儿,左臂上佩带着一个鲜艳的红袖章,腰间还神气十足地扎了一条棕色皮带,头上戴了一顶洗得发白的军帽。这身装束使燕宁显得朴素而庄重。黎江发现,短短的时间里,燕宁的举止似乎变得生硬了许多,举手投足就像个虎里虎气的男孩子。
燕宁气喘吁吁地跑到楼梯口,神色慌张地向四面瞅瞅,抬手推一下眼镜,就势用手掌遮住面颊,小声而神秘地说,黎江,出事了!
什么事?黎江盯着燕宁,由于受了燕宁紧张情绪的感染,他也不由得压低了嗓音。
方丹家里出了大事!
啊!黎江一惊,连忙追问,方丹……怎么了?是病得厉害了吗?
哎呀,不是,比这还糟糕!燕宁急得直跺脚。黎江,咱们怎么办呢?
燕宁,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啦?黎江也急了。
燕宁向四面看看,放低了声音又说,方丹的爸爸今天被登报批判了!
真的?黎江心里猛地一沉,不由愣在那里,他的眼前立刻闪过方丹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那双眼睛突然惊恐地圆睁着定住了。不,不可能吧……黎江喃喃地嘟哝着,完全凭着心意怀疑这件事。
是真的!燕宁十分不情愿地证实她带来的坏消息,但又不得不证实。刚才,她到报社去找爸爸要宣传材料,看到爸爸的办公桌上有一大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她随手拿起一张,却猛然发现,报纸的显赫位置上横着一道刺人眼目的大标题,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那后面竟是方丹爸爸的名字。她不敢相信,可是爸爸却严肃地告诉她,这是事实,还告诫她说,阶级斗争是复杂的,要她加qiáng学习,提高认识。燕宁不得不相信了,爸爸是报社的社长啊!
黎江,你看。燕宁低头从军装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很小的报纸,递到黎江的面前。黎江紧盯着那一行粗黑的字迹,只觉得头脑更加混乱了,方丹的爸爸是党的宣传gān部,怎么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了呢?他为什么要破坏用自己的信仰换来的和平与安宁呢?
但是,机关报不是流言,它是党的喉舌呀!
黎江心里烦闷,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这件事。在沉默中,一个令人担心的问题逐渐清晰地从他混沌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赶忙问燕宁,方丹知道这件事了吗?
燕宁想了想,推测说,这是今天刚刚印出来的报纸,她可能还不知道……可是,听我爸爸说,所有登了报的人都要批斗,听说还要抄他们的家呢。黎江,你说,如果真是那样,方丹可怎么办呢?
黎江沉吟不语,他的头脑却在急速地思考。
燕宁沉不住气,焦急地说,黎江,要不咱们先去找维嘉想办法吧,他是消息灵通的人,也许会知道得多一些。
唔……黎江赞同地点点头,随手把报纸装进自己的书包,刚要下楼,又止住脚步回头问,燕宁,你知道这会儿维嘉在哪儿吗?
刚才我看见他在大门口跟人辩论呢。燕宁说,走,我领你找去。燕宁不由分说,拽起黎江急急忙忙跑下楼去。
学校大门口热闹非常,远远地就能看见,沿着学校的围墙,用几十张课桌搭起了两座对垒的高台,两面高台上都站满了红卫兵,他们因不同的观点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戴着huáng字红袖章,一方戴着黑字红袖章。他们站在高台上,这边挥舞着手臂高声叫嚷,那边脸红筋胀地奋力qiáng争,双方在辩论中都称自己是最最革命的。成百上千的学生拥挤在台下,有所倾向地不住为自己的一方呐喊助威。也有些观点不明的,骑在围墙上,爬到树杈上新奇地看热闹。辩论的声势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学校外面的整条马路已经被淤塞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