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的选择好像错了。
今天下午,维娜照例去上学,她发现同学们很少有像她这样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的。他们有的自在地悠着双手,有的轻快地一蹦三跳。在学校门口,维娜突然止住了脚步,惊愕地愣住了,只见校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胸前还挂着一块沉重的大牌子,那上面白底黑字醒目地写着校长的名字和罪名,还用红漆打着叉。校长拖着疲惫的双腿,一点点清扫着学校门口那些被风雨chuī落的大字报的碎纸屑。过路的同学有的往她灰白的头发上吐唾沫,有的朝她手中的扫帚狠跺一脚,也有的远远地绕开了……
维娜眼里涌出了泪水,她多么尊敬和爱戴自己的校长啊!不知不觉,她走到校长跟前,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校长迟疑了。片刻,她抬起头看看维娜,眼睛里的痛楚变成了往日的慈祥。你好,孩子。她好像是出于习惯才这样说的,可维娜听出,这句话里融进了多少深情。
维娜哭了,她忍不住要哭!如果她勇敢些,也许她会把校长胸前的牌子摘下来摔个粉碎,可是她不敢,甚至不敢夺下校长手中的扫帚。她只能哭!校长轻轻为她擦去眼泪,沙哑地对她说,去吧,孩子,去吧……
她不愿意踩着校长扫过的地方走进学校,就沿着墙边溜进校门。她跑到燕宁的班里,把这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了她,燕宁批评她立场不坚定,燕宁说,校长一贯用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培养学生,应该批判。
维娜不同意,她说,校长多爱我们呀。
燕宁说,爱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儿。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要把学生培养成修正主义的苗子,首先就要我们忘记仇恨,忘记阶级,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唉,燕宁的词汇越来越丰富了。维娜觉得她的话有些别扭,可是自己又不能够解释这一切。
真理在谬误面前也有理屈词穷的时候。
维娜水淋淋地跑回家,她颤抖的手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好不容易把门打开,正要去换衣裳,忽然听到维嘉房间里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推门进去一看,只见维嘉正从天花板上一个方形的dòng口下来,他的脸上和身上沾了很多灰土,头发上还顶着一团灰蒙蒙的蜘蛛网。维娜看着他很仔细地把天花板上那个dòng口的盖子遮严实,踩着摞在chuáng上的桌子和椅子一层层下来。
哥哥费那么大的劲几爬到天花板上去gān什么呢?维娜心里感到很奇怪,是他的鸽子又钻到上面出不来了吗?有一次,维嘉发现少了一只鸽子,他爬到天花板上面的顶棚里找过,那只鸽子钻到了瓦缝间,维嘉把它救出来。那次,维娜也跟着爬上去了,顶棚又高又大,黑dòngdòngyīn森森的,维娜觉得,她自己无论怎样也不敢爬上去。维娜想着,忍不住问道,哥哥,你在gān什么?
嘘——,维嘉发出一声警告,他过来俯在维娜耳边小声地说,刚才我把爸爸的一些笔记本和手稿藏到上面了。维娜你记住,他又特别叮嘱说,这件事谁也不准告诉。
维娜紧张起来,问维嘉,为什么藏起来啊?
维嘉说,你还不知道,今天方丹的爸爸已经被登报批判了!
啊?维娜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维嘉。
维嘉说,这是真的,所以我担心爸爸有一天也……万一被抄家,那些东西也许会给爸爸带来麻烦……
维娜声音颤颤地问,爸爸是党校的校长,会出什么事呢?
那可说不定。维嘉一边说着,一边把桌子和椅子都从chuáng上搬下来,把chuáng铺好,又拍去了身上的灰尘,然后对维娜说,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我藏东西的事你千万要保密,这个藏东西的地方更不能让人知道。还有,你马上去找谭静、和平,把方丹家的事告诉她们,让她们都不要把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方丹,你们还要多去陪伴方丹,记住了吗?
维娜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她心里更慌乱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夏天,处处炸响惊雷,可怕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理解,希望维嘉能给她解释得清楚些,可是他已经跑出去了,维娜心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yīn影。窗外一声惊雷,吓得她陡地打了个冷战,她感到很冷,赶忙去换衣服。窗外天空黑沉沉的,雷鸣电闪不停地震撼着,仿佛天地在bào雨的肆nüè中发出了巨大的呻吟,汹涌的雨帘封住了窗上的玻璃。维娜的心紧缩着,她不知道现在该为方丹做些什么,今天发生了多少可怕的事啊!
尽管维娜逃离了学校,尽管她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尊敬的校长,可生活里却还有这么多无法逃避的事情。一场大风bào已经从社会席卷到许多家庭,也卷到方丹的家里了。
维娜仿佛看见方丹的爸爸也像校长那样,胸前挂着一块沉重的大牌子,低着头一步步向家里走来。不,太可怕了!维娜猛地闭上眼睛,一阵寒战倏地又掠过全身。唉,假如方丹早点儿去北京治病就好了。她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唉,维娜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就要膨胀开了,她想趴在桌上写作业,可她握着钢笔的手却直发抖,她想背课文,可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什么也记不住了,她甚至不敢自己呆在家里了。她忽然想起维嘉的叮嘱,就匆匆锁上门,跑去找和平。
她轻轻敲门,开门的是和平的妈妈,她手上正拿着一块湿毛巾。她让维娜进屋,关好里屋的门,小声告诉维娜,和平还在发烧。维娜这才想起,和平已经病了好多天,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去学校,一直在家里躺着。和平原来一直盼着到上海去参加复试,她每天都要练舞蹈,每天都出一身一身的汗,可是那天她接到通知,说复试暂时取消了,和平难过地哭了,从那天她就病了。维娜想,和平原来抱的希望太大了,一旦希望破灭,她就受不了,就病了。维娜和谭静曾劝过和平,她们以为和平很快就会好起来,可是和平病了这么多天,还没有恢复过来。维嘉告诉维娜,和平是jīng神垮了,好起来需要时间……维娜轻手轻脚走到里屋门边,担忧地看了看脸色发白的和平,她还在睡着,维娜从和平家里出来,又飞快地奔下楼去找谭静了。
18
学校里变得乱哄哄的,学生们有的在忙着开会,有的在写大字报批判老师。谭静只好自己在家弹琴。这几天,她觉得奇怪,过去她一进校门就盼着放学,她多么喜欢坐在琴凳上,去跟那群白色的鸽子和黑色的燕子作伴儿啊!可是现在,她却留恋起那些坐在教室里琅琅读书的日子了,她似乎懂得了方丹向她描述的渴望上学的心情,哦,原来不能去上学是这么没着没落的呀!
可是,谭静又不愿去学校,她看不惯那些兴奋得满脸通红的男孩子,他们呼喊口号的声音就像刚刚学会打鸣的小公jī,真难听!
她越发依恋自己的钢琴,琴声能盖过一切,能把她带进一个理想的天地。再说,琴声也能给方丹带来快乐。她双手入迷地在琴键上跳跃着,琴声在屋里回dàng着,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她隐隐约约好像又听到方丹正随着她的琴声哼唱,在这似隐似现的歌声中,她觉得眼前浮起一道轻云架起的阶梯,在这云梯的顶端矗立着一座辉煌的音乐殿堂,她和方丹手拉手一级级走上去,身边飘过的云雾时常遮住她们的视线,但是前边却总有个旋律在为她们引路。
一切真的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方丹的问话融汇到琴曲中,这声音在四周引起了巨大的共鸣,它扩散着,扩散着,整个宇宙都被它盖满了……
嗵!维娜突然推门闯了进来,谭静吃惊地一扭头,发现维娜的神情有些异常,她脸色苍白,眼神十分惶恐,谭静挑起眉毛诧异地问,维娜,怎么啦?
维娜紧张地关好屋门,跑过来低声却又急促地说,谭静,告诉你个坏消息,方丹的爸爸被登报批判了!
真的?谭静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双手不觉重重地落在琴键上,钢琴发出一声轰响,她的双手嗖地一下又提起来,在半空里悬住了。
维娜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谭静。
谭静木然地坐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骤然失去了光彩,她这才听到窗外的雨声,感到屋里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紧闭的窗子,急风卷着冷雨猛冲进来,打湿了她额上的那缕黑黑的卷发。
浓云在低空yīn沉沉地翻滚,闪电像一道道银色的鞭痕,雷声恰似乌云的怒吼,窗外的小柳树在风雨中弯下了纤弱的腰身。谭静在风声雨声里依稀听到了小柳树的呻吟,她想起那些月明风清的夜晚,小柳树摇晃着月的清影,沙沙的,仿佛在问,一切真的都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热泪滚过谭静的面颊,她为方丹感到难过,真想责问yīn云背后的天空,为什么,为什么生活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呀?
谭静,咱们怎么办呢?身后的维娜怯懦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