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太多的问号,我很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书突然间都变成了毒草。过去,我想起维嘉曾给我朗诵过的诗,听,听那云雀……云雀在高空里盘旋,鸣叫,向人们传达着天空的广阔,也带着我的思绪到那无限之中去邀游,让我忘记了这屋子的昏暗和狭小,忘记了自己在病chuáng上的局促和笨拙。我有时沉浸在诗篇里,只觉得耳边回响的,已经不是维嘉抑扬顿挫的朗诵,而是来自遥远的,又仿佛是近在眼前的鸟的鸣唱。它紧紧地环绕着我,使我的心灵与这壮丽和激越融为一体……维嘉的朗诵在我耳边渐渐低落下去了,回到现实中,面对眼前严峻的生活,我把自己更深地沉入到书的世界里,让思绪回到那些过去的年代,和那些在黑暗和死亡之中寻求光明和生存的人们在一起,和他们一起愤怒一起激动,一起吟诵写在墙壁上的诗句;或是一起走进崇山峻岭,在森林里,在篝火旁,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书里那些宁死不屈,大义凛然的形象,如同一团团模糊的,但却跳动的火焰在我的眼前闪烁。我想起黎江曾经在《红岩》的扉页上写着:任何化学物质产生的火焰,最终都会熄灭,而用生命点燃的火焰将永远燃烧。
绿色的世界仿佛是在一个夏季的夜晚忽然荒芜的,bào雨之后是酷热的阳光,毒草滋生出来,邪恶而疯狂地迅速生长,几乎所有的书都是毒草了。我只能让黎江帮我找来他学过的课本。我枕边的《代数》已经很旧了,书边已经磨毛,书页已经有些卷曲,破损,可是书的封面却还很完整,它以前一定是被书皮包着的。我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在数学的王国里,只有勤奋和智慧才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下面是黎江的签名。
黎江给我讲过,在奇妙的数学王国里,各种各样的数字和符号是平等的,谁也不统治谁,因为它们谁也离不开谁。可是,要探索数学王国的奥妙,解开无穷无尽的数字之迷,只有勤奋和智慧。勤奋和智慧造就了一代又一代伟大的数学家,是他们不断地向人类揭示自然界里各种各样的数字奥秘。那些了不起的人!黎江告诉我很多数学家的名字,阿基米德,欧几里德,祖冲之,莱布尼茨,牛顿,高斯……他们对人类科学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可他们谁也没有宣称自己是数学王国的君主。黎江说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是的,我见过他们的画像,祖冲之有长长的胡须,一副慈祥的样子,他的额头很突出,我觉得数学家的额头都是很突出的,黎江也是,对了,他也有高高的额头。我忽然很想看看黎江。每次他坐在我的chuáng边,都用一种关切的目光看着我,像一个兄长那样,我有时觉得在他身上还有比兄长更多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我想起黎江的眼睛,哦,他的目光明亮深沉,还有他淡淡的微笑……我突然有一种激动夹杂着说不清的,隐隐约约的感觉,那是从我的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涌出来的,我有点儿慌乱,心也跳得厉害,好像要从哪里蹦出来。我连忙重新把书翻开,书的第一章是二元一次方程,X+Y=?两个未知数的四则运算产生了一系列奇妙的方程式,世界上的一切原来都是未知数。未知数碰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问号。
26
咻——,院子里又响起了尖锐的哨音,外面很快就热闹起来,有一种缺油的金属相互摩擦发出的吱吱扭扭的怪叫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这是什么声音啊?
这些天,一到早晨院子甲就传来这种尖锐刺耳的声音,我不知道外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糊在窗上的报纸遮住了我的视线。坐在昏暗的窗前,我越来越留恋过去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很想看看窗外的小柳树,还有那些整天站在柳枝上吵闹不停的小麻雀。我还想看看鸽子鸣响着鸽哨飞翔在蓝天里,它们多么自由自在啊!好几次,我真想把糊在窗上的报纸撕得粉碎,可是想起爸爸糊窗的那种严峻的表情和他再三的叮嘱,我把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
哨音和吱吱扭扭的怪叫声仍不时从窗外传来,外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的眼睛顺着窗上的报纸看来看去,很想找到一个缝隙,哪怕只向外看一眼,可是报纸糊得太严了,我终于忍不住用食指在报纸上捅了一个小dòng。一缕亮光刷地就透进来了,我把一只眼睛贴近小dòng向外观望,外面的qiáng光刺着我的眼睛,我眨了眨,睫毛擦着纸边发出轻微的声音。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我吃惊地发现,院子里的一切已经与过去大不一样了。原来很整洁的院子现在变得脏乱不堪,远处的围墙上糊着一些被风雨剥蚀的残缺不全的大字标语,凡是有人名的地方都用红笔打着叉,遍地的碎纸屑在不时掠过的风里一团团胡乱滚动着。最让我吃惊的是,窗前的小柳树不知什么时候被拦腰撅断了,只向天空伸着一个苍白的木茬子,我心里忽地一阵难过,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充满阳光和孩子们欢笑的大院子。
咻——,哨音又响了,循声望去,我看到在院子的一角竖起了一个很大的木头三角架,架子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滑轮,一根很粗的绳子顺着滑轮垂到三角架中间的地底下。三角架一旁站着几个人,他们一字排开,抓着绳子的另一头,每当哨音一响,他们便起劲儿拽着绳子往后退,铁滑轮立即发出吱吱扭扭的呻吟。不一会儿,一个装满huáng土的大抬筐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于是,等在三角架旁的两个人吃力地抬起大土筐,把它们翻倒在一个越积越高的土堆上,然后,又把空土筐送回到地底下去。
那些人站在酷热的阳光下,蒸腾的热气在他们身边颤抖着上升。他们身上皱巴巴的衬衣挂着一片片的汗渍,打了补丁的裤子上沾满了泥屑。他们的头发乱蓬蓬的,有的人胡子也很长,被阳光bào晒的脸上,肌肉绷得很紧,猛一看,那些脸上的表情都很木然。我觉得他们就像书里描写的那些服苦役的人。
又一筐土被拽上来了,那两个等在旁边的人过去,将大土筐抬起来,刚走了两步,前边一个人猛地被绊倒了,大土筐呼啦倾倒在他身上。另一个人赶忙扒开huáng土,将他扶起来。摔倒的人腿受了伤,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土堆旁,抓起一把铁锨,把翻到地上的土急急忙忙地铲进筐里。huáng土仍不断地被运到土堆上,那个人始终拖着受伤的腿往来奔忙。我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再被那沉重的土筐压倒。
姐姐,你在gān吗?
我回过头,看到妹妹手里拎着菜篮子,正站在门口望着我。
小雨。我揉揉因为窥视太久而累疼的眼睛问,外面那些人在gān什么?
他们在挖防空dòng呢。妹妹关好门走过来。
防……防空dòng?挖防空dònggān什么?
我听维嘉说过,将来要是打仗了,人们就躲在防空dòng里。
我又问,那些挖防空dòng的是什么人啊?
他们都是受批判的人,就是牛鬼蛇神,你看,还有人专门管着他们呢。
我又把眼睛贴在纸dòng上,发现那个像小山似的土堆上站着一个戴袖章的红卫兵。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在那些gān活的人面前,他偶尔威风凛凛地双手叉着腰大声训斥几句,而更多的时间,他却顽皮地在土堆上跑上跑下,有时还趴在土堆上,用一根木棍当机枪,瞄着那些gān活的人,嘴里达达达地学着枪响,向他们扫she。鲜明的爱憎使他对那些被叫做牛鬼蛇神的人做出了非常残酷的表情。
另一个红卫兵坐在树荫下一个扣着的土筐上,正低头在本子上写什么,许久才站起来,直直腰,甩了甩齐耳短发——是个女的。她把本子装进口袋里,我忽然觉得她的身影十分熟悉。她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黑黑的短发上扎着一根歪辫儿,阳光照着她浑圆的肩膀,照着她束在腰里的闪亮的皮带,她慢慢转过身来,阳光在她圆圆的脸上倏地反she出一道亮光,她戴着眼镜。
啊,原来是燕宁!我不敢相信,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真的是她!
燕宁走到三角架跟前,看看新挖出的huáng土,抬手指了指下面的dòng口,大声命令着那些与她的父辈同龄的人。那些人垂手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漠然的表情,默默无言地听着。燕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又使劲儿朝他们一挥手,于是有个人站进大土筐里,双手紧紧抓住绳子,随着铁滑轮刺耳的响声,他很快就沉到地下去了。
下午,窗外忽然传来纷乱的叫嚷声,我赶紧趴在窗台上,把眼睛贴在那个小纸dòng上。我看到一些人围在三角架跟前,有的人蹲在那里,有的站在那里俯身向人围里张望。小雨,外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我说。
我去看看。妹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飞快地跑出门去。外面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接着人们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路,那个摔伤了腿的人被人背着走出来,他脸色蜡huáng,头歪向一边,两只手无力地在背他的人胸前悠dàng着。燕宁指挥那个男红卫兵跟着他们向大门口跑去。剩下的那些人无言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目送他们离去,那个和他一起抬土筐的人使劲儿地绞着手里的一块脏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