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竹筷,维嘉感激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人又说,吃吧,吃吧。
维嘉点点头,白米饭的香气早就钻进他的胃里去了,他挥动着竹筷,顾不得辣椒把嘴里辣得像火烧,顾不得苦瓜把舌头苦得又涩又麻,láng吞虎咽一顿猛餐,真像是风扫残云。
老人吧嗒着手里的竹烟管,一直默默注视着维嘉,见他吃得香甜,就露出满意的笑容。一明一暗的红光,映照着他那满是皱纹和花白胡须的脸。轻淡的烟雾缭绕着,使那古铜色的面容看上去很慈祥。
那盘苦瓜豆豉炒辣椒使维嘉jīng神了许多。放下筷子,他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好奇地打量起这间窄小的茅屋。这屋里除了桌椅,还有一张陈旧的竹chuáng安置在墙边,年深日久的磨痕使那张竹chuáng变成了发亮的赭huáng色,颜色虽不新鲜,却给人一种古朴的美感。茅舍的四壁上挂满了一束束枝gān叶huáng的植物,还有一蓬蓬深褐色的根须一样的东西。维嘉忍不住好奇地问,老爷爷,这是什么?
这都是草药。老人说,山里毒蛇多,常有人被它咬伤,这些草药就是专门治蛇伤的。
桔色的灯光跳dàng地晃着维嘉的眼睛,倦意渐渐向他袭来,使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
伢子,若是困了,就早些睡吧。老人指指竹chuáng,要维嘉睡在上面,自己起身从门后拖出一个竹躺椅,坐在上面chuī熄了油灯。
茅屋被黑暗吞没了,老人的竹烟管像一颗暗夜里的星星,不断地发出一明一暗的红光。
屋外,夜风在山谷里肆意呼号,漫山的灌木和竹林发出一呼百应的啸声。维嘉瘫软地躺在竹chuáng上,困乏地闭上眼睛,心里还在盘算着,天一亮就下山,争取赶上第一趟火车……长沙……韶山……
维嘉睡着了。
清晨,一阵喧闹的鸟啼声把维嘉从无梦的酣睡中唤醒,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竹躺椅收在门后,老人早就出去了。维嘉跳下竹chuáng,匆忙地洗了脸,又吃了老人给他留在桌上的早饭,然后跑到昨晚来时的山口向下眺望。在一方水田的前面,车站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铁轨像两条黑色的长蛇,静静地横卧着,远近看不到一点火车的影子。他失望地返回篱笆院。在阳光下,这小小的院落和背后的青山显得更加诗意盎然。
这里的景致多美啊!高大挺拔的毛竹耸立成一片密林,相连的枝叶遮没了蓝天白云。阳光在微风摇动的枝叶间闪闪烁烁,山坡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光斑。竹林下聚集的落叶看上去就像铺满山坡的、缀着叶纹图案的棕huáng色地毯,竹林深处的杜鹃鸟不时发出阵阵悦耳的啼声,它们的歌在远近的竹林中汇成一片热闹的合鸣。
维嘉聆听着,完全被吸引住了,他忘了火车,忘了串连,甚至忘了自己。他只想融进青山的怀抱,变成一株青翠的毛竹。他两手握在嘴边,放开嗓门儿大叫起来,老——爷——爷——
山谷里泛起回声,周围的鸟儿被惊得从竹林中直飞起来。
伢子,叫么事噢。
老人拎着一把小锄头从屋后的山坡上走下来,脚上沾着被露水打湿的落叶和泥苔,他关切地问,伢子,是不是要下山?
不!维嘉兴奋地说,老爷爷,我想先跟您到山里去看看。
他被内心突发的热情燃烧着,眺望青山的眼神灼灼发光。
唔……老人应着,进屋驮起一只背篓,拴好竹门,带维嘉向山上走去。山路很陡,阳光从山顶照下来,将毛竹的影子投在陡坡上。走出不远,维嘉已经辨不出方向,身前身后尽是竹子,好一片密集的竹林。老人不怎么说话,一路走着,只顾仔细地观察着。他有时在一棵毛竹面前站定,抬手抚摩着竹gān,就像抚摩着一个亲手带大的孩子,眼睛里闪现着一片深情。在一棵叶梢发huáng的竹笋跟前,老人蹲下去,用粗糙的大手轻轻剥开叶片,心疼地自语着,又伤了一个竹娃子……
维嘉凑过去,见细嫩的笋心里爬着几个rǔ白色的虫子,诧异地问,老爷爷,这是什么虫子啊?
这叫竹象,它专啃竹娃娃的心。老人十分不忍地把竹笋挖出来,一边扔进背后的背篓,一边说,有竹象的笋不能留在山上,它会越生越多,危害竹林。
维嘉跟在老人身后往前走着,越来越感到老人可敬。眼前这双穿着草鞋的脚,不知多少次踏遍了青山,巡遍了竹林,才使这青山绿竹浩如碧海。不知不觉走上山顶,维嘉发现前面有一片连绵的群山,苍翠的山谷云烟氤氲,漫山的毛竹郁郁葱葱。维嘉出神地观望着,深深地呼吸着,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里又激dàng起万千感情,就像有一个不平静的大海làng花汹涌,他觉得一串串熟悉的诗句正排着长队争先恐后地挤出他的喉咙,他忍不住吟诵出来:
我的头上雄鹰在鸣叫,
松林在细语,
群峰在升腾的薄雾之中
银光熠熠。
……
他又停住了,这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诗都不能描绘眼前这壮美的情景。
伢子,来,坐下歇歇脚吧。老人打断了维嘉出神入化的遐想。老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从背篓里取出竹烟管,装上烟末点燃了,呼噜呼噜地吸起来。
维嘉走过来坐在老人身旁,这会儿,他的视线又被老人手中那拳头粗的竹烟管吸引住了。烟管上刻着一个奇怪的花纹,上端像半个被彩云环抱的月亮,泛着又红又紫的亮光,下端是一根又细又长的圆柄,像一个蘑菇的杆儿。他觉得这东西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是灵芝。老人见维嘉盯着烟管直愣愣地出神儿,便慢悠悠地告诉他,人都传说灵芝是一宝,能医百病,百医百灵,灵芝生在背yīn的山坡上,是靠天地日月的灵气结成的……
维嘉想起,这就是神话故事中描绘的灵芝。记得故事里说,灵芝是仙草,有起死回生的神通,可那毕竟是神话,世上究竟有没有灵芝呢?维嘉用食指抚摩着烟管上的花纹问,老爷爷,您见过真正的灵芝吗?
见过。老人喷一口清烟回答。
在哪儿?维嘉好奇地问。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出来,眯起眼睛望着远山,好一会儿才叹息般地说,唉,说来话可就长啦……
维嘉期待地望着老人,他希望在这声叹息里引出一个神话般的故事。
老人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维嘉激动地往前凑凑,支起耳朵,热切地盯着老人布满风霜的脸。
老人喃喃地念叨着,说起来总有四十年了,我那时一口气翻三道山梁也不会腿酸。那时候穷人还没有当家做主,打下的稻米都进了地主老财的粮仓,一家家一户户不得不出门讨米,有的人家还卖儿卖女……老人沉重地叹息着,维嘉心里也变得沉甸甸的。老人又继续讲下去,那一年四乡八村闹起了农会,穷兄弟选我做了农会主席。我们打土豪分田地,还押着地主老财游乡。可没过多少天,土豪勾结团防局开始大清乡,他们杀了好些农会gān部。那些天,我和几个农会的一直躲在山里。有一天,天色麻黑,我们想回村看看。来到村前的山坡上就听见一片哭喊,只见村口被火把烧得通红,农会秘书被绑在村前的大树上,土豪和乡丁们正在打他,他身上全叫血水染红了,他们又把洋油浇在他身上,点着了火……后来他们又把我的女人和她怀里抱着小毛头也赶进了火里……老人停住了,狠狠地吸着烟管,两股泪水顺着他抽动的脸颊缓缓淌下来。久久地,没再作声。
老爷爷,后来呢?维嘉忍不住了,轻轻地问。
我们又躲进山里,乡丁放火烧山。四周浓烟滚滚,天地一片昏暗。我被烟呛昏了,滚到一个山坳里,等我醒来,发现我们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山坡上的竹林都烧光了。我又饥又渴,在一块青石边,我找到了一棵灵芝……老人又说,chūn天几场小雨,被火烧光的山坡上又钻出了笋尖儿。看着它们,我就想,等我们夺了天下,这山还是我们的。伢子,从那我就一直在山上栽竹护林。四十年喽,我亲眼看着一根根竹笋长成材,亲眼看着山一点点变绿了……老人吧嗒着竹烟管停住了述说。维嘉感动地望着他,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周围的群山在他的眼里显得更加高峻苍翠,脚下的土地变得更加庄严神圣。
这个夜晚,维嘉躺在竹chuáng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山上茅舍以幽静恬淡的情趣在他的眼前展开了一幅清新古朴的画面,四面青翠的山林更让他心中萌发了从未有过的情感,而老人给他讲述的悲壮故事和他几十年在这里默默护林的经历,使他第一次从一个新的角度思考生活。
维嘉眨着眼睛回想着,文化大革命以来自己一直奔忙在轰轰烈烈之中,耳边整日是鞭pào锣鼓,喇叭汽笛,车在轰鸣,人在喧嚷,他觉得头脑中仿佛装着一支气势磅礴的jiāo响乐队,不断把激昂的乐章推向高cháo。维嘉不禁问自己,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呢?革命,造反,铲除那些妄图使党和国家改变颜色的人。为了坚定信念,进行大串连,踏着老一辈革命者的足迹去追溯中国革命的起源。可是,随着那些狂热的向往一一实现,他觉得心中却越来越茫然,有时甚至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失落感,那就像一个孩子固执地追逐着彩色的肥皂泡,一旦抓到手里,便破灭消失了。维嘉仿佛又看见满天飘落的红红绿绿的传单,人们狂呼着冲过去抢夺,他仿佛又站在学校门口的高台上感情浓烈地慷慨演讲,那万头攒动的人流汇成了一片汹涌澎湃的大cháo,他仿佛看到了满地砸烂的古董碎片,看到了学校大操场那浓烟烈火中成千上万本书在熊熊地燃烧……维嘉觉得脑子快要被所有这一切挤得炸开了。他翻了个身,不由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他在想,在成千上万人的叫喊奔走中,安宁没有了,平静没有了,只有斗争,斗争……他的血沸腾过,他的心狂跳过,他为自己追求着轰轰烈烈的生存。可他却从没有想过,当这一代人两鬓如雪的时候,有多少人能留下一片青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