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是自己选择的,谁也不可能代替别人走完人生的旅程。
燕宁沉思着走向吉普车,那些回想让她发烫的脸颊温和下来,也让她激dàng的心平静了许多。
天空有些发灰,像要下雪了,寒冷的风chuī过空旷的大院子,显得十分萧索。在过去了的那个夏天和秋天,她曾在这里监督那些牛鬼蛇神挖成了防空dòng。现在,那个巍然耸立的大三角架早已经拆掉了,望着楼前那排残叶落尽的小柳树,她觉得自己长高了。
她要走了,她是第一个幸运地走出这幢红色楼房的女孩子,也是第一个光荣地走出这幢楼房的女孩子。想到这些,她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感情的激làng,腾起一种神圣的感觉,自己现在是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了!
她拽拽军装,正正军帽,然后庄严地将右手举起,向这幢红色的楼房行了一个很不规范的,告别的军礼。
吉普车载着这个胸怀远大抱负的女兵向前驶去。
48
一场大雪把窗外变成了白色的世界,屋顶和地面都被盖上一层厚厚的白绒毯,一切纯净得让人感到心里一片空漠。我坐在窗前,木然凝望着外面的情景,一只灰褐色的麻雀飞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它瞪着渴望的眼睛,徒劳而固执地寻觅着,终于在一无所获的失望中飞起来,它的翅膀扇动着,我忽然想起了那只被弹弓打中的鸽子,想起它最后挣扎的情景,白色的鸽子,它像一只箭疾速地从空中坠落下来……我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说,什么也不愿听,我觉得从此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再唤起我的热情了……
雪在空中缓缓飘洒,洁白的雪花像细碎的银星,不时随风飞进窗口,洒落在我的身上。我一动不动,只希望雪片能够落进我的心田,重重叠叠,厚厚堆积,形成森严的屏障,从此我再也看不见一切。
屋门响了。有人轻轻走到我的chuáng边,我却依然一动不动,眼睛对着窗外的雪白,空漠。
方丹,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开着窗子?是黎江。他走过来关上窗子,回身看看我,见我不说话,忙问,方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黎江有些着急了。
泪水涌进我的眼眶,窗口模糊了。黎江靠近chuáng边,眼睛盯着我,语气更加急切地问,方丹,出了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啊?黎江双手轻轻扳住我的肩头,让我回过脸,他说,方丹,是谁又欺侮你了吗?
我只是流泪,不说话,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对黎江说我的失望。
黎江又说,方丹,我一直觉得你很坚qiáng,你不怕病痛,不怕困难……你怎么这样呢?
我就这样,就这样!
黎江的话让我突然像一个爆竹似的炸响了。我猛地抬起头,对黎江不顾一切地叫起来,你骂找吧,笑我吧!我就这样,我什么都不行,你们伤心了,难过了,可以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可我难过了,却只能坐在这里,我活着gān什么?方丹,你不要这样想……别这么说……黎江打断我的话,你还不到十四岁……
那又怎么样?我很小就想死了,我活够了……就像谁猛然打开了我心灵的闸门,我的话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奔泻不止。别再理我,别再来看我,也别给我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相信,不相信!就像我知道我的病再也好不了……
方丹,你……你这样,让我对你说什么好呢?黎江松开放在我肩头的手,两眼紧紧盯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还在大声叫,说什么?什么也不用说,也许你早就对我不耐烦了。
方丹,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黎江的声音变得严厉了。
我看着黎江,那一会儿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我知道,我是一个病孩子,你可怜我才来看我,我不要!我不要你可怜我,你们安慰我,只能让我更难过!要是把我的病放在你们身上,我也许能想出更好听的话来安慰你们。
方丹,你……你不为自己的话感到脸红吗?
黎江一声愤怒的呵斥把我震惊了,我只顾冷酷bào躁地喊叫,却没有发现黎江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我从没见他这样,我惊骇地看着他,他那对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睛里好像就要喷发出火焰。方丹,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是要把被人曲解的痛苦qiáng加到别人身上吗?你的心胸为什么变得这么狭隘?你真以为我来看你仅仅是可怜你吗?你真以为你有病就是最大的不幸了吗?如果你要让我说真心话,我会说,你就应该像现在这样,病在chuáng上!
黎江的话把我惊呆了,我像冻僵了一样看着他,不知他还说什么。
黎江低下头,不看我,也不再说话了,只是久久地站在窗边,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的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我害怕了,轻轻地叫他,黎江……
黎江没有说话,也不看我。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过来,坐到了我chuáng边的椅子上。他把脸深深埋进支在膝上的双手中,他的浓密漆黑的头发像他的身体一样微微发抖。很久,黎江好像平静了一些,他抬起头望着我,语气低沉地说,方丹,你别生我的气,我并不是有意伤害你,不是,唔……假如你知道我今天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你,你也许会反过来安慰我……
我问黎江为什么这样说。
黎江没有回答我,却问我,方丹,你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吗?其实,你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比你更不幸……说实话,我本来并不想把我最近的事告诉你,我希望你的生活多一些安宁,可是,现在我懂了,这不可能……
黎江停下来,声音放得更低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沉闷的空气压迫着,喘不过气来。
方丹,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奔走在外面,听到的是狂呼乱叫,看到的是东砸西抢,我看见了多少悲剧,看到了多少血和泪在痛苦中流淌。走在大街上,人们甚至不敢对彼此相识的人露出微笑,生怕不是我连累了你,就是你连累了我,就像有一堵透明的墙把人们彼此隔开了。你能想象那种冷漠是多么可怕吗?有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生存在阳光下的人。
黎江的眼神迷蒙了,仿佛陷入了一种回忆,他的十指用力绞在一起,骨节发出断裂般的脆响。
我见他许久不说话,又怯怯地叫了他一声……
黎江猛醒般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问,方丹,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我点点头,回想起以前。那时维娜几乎每天都要说起黎明,还有他的雕塑……一天晚上,维娜悄悄告诉我,她觉得黎明比黎江更好看,她说黎明的样子就像《海魂》那部电影里的一个明星,她说她要带黎明来看我……后来,维娜真的把黎明带来了……
方丹,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对你提起我哥哥了……
黎江的话打断了我的回想。
这段时间我很怕提起他,我本不想把他的事告诉你,可现在只有把我心里的伤疤在你面前揭开,你才能真正懂得我刚才那些话的意义。黎江声音颤抖着,脸上露出艰难的挣扎。
我紧紧注视着他问,黎江,你哥哥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被关进地下室的事吗?那天晚上,我哥哥跑去救我出来,我跳墙跑了,可他却被抓住了,那些人没抓到我,就把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在他身上,他们打他,踢他,我哥哥拼力反抗,招来的却是更粗bào的殴打……因为他不低头,因为他不认罪,那伙人就把他关进了一个厕所,还……还钉死了所有的门窗……一连几天,我哥哥都在使劲儿地拍门,不停地呼喊……可是,没有人理睬他,那伙人已经把他忘了……后来,他的声音嘶哑了,他的体力衰竭了。又过了几天,有人砸开那扇门,从里面爬出来的是一个蓬头乱发的人……我哥哥……他没能经受住jīng神的搏斗,他疯了……
一片亮光颤抖着遮住了黎江的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涌出来,向他的嘴角冲去。
我觉得全身微微发抖,哦,黎明,黎明……我分明看见你就站在我眼前,高高的个子,浓密的头发,镜片后面黑亮的眼睛,你对我微笑,你比黎江爱笑,你的微笑让我想起温和的风……我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再听黎江说下去。
黎江垂下头,十指埋在浓浓的黑发中。他又说,方丹,你想象不出我哥哥的样子多么悲惨,他曾是那么优秀的学生……可他已经被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生活中的一切对于他都没有意义了。他每天只知道冲到街上,喊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我跑去劝他回家,他就瞪起血红的眼睛疯狂地扑上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扯住我的衣领……方丹,你能想象出我那种láng狈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