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又对他说,你进来呀。
你进来呀。这时,窗外有个声音鹦鹉学舌似的,捏着嗓子,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正纳闷儿,看到这个小男孩被挤到一边去了,窗口又冒出了另一个脑袋。哎呀,这是怎样一副"尊容"啊,在一蓬乱草般的头发的覆盖下,有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脸,黑一块,灰一块的,脸上带着打架留下的几块青肿和血痕,还挂着gān了的汗渍。一双黑黢黢的三角眼使他的脸上总带着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再加上那个扁平的鼻子下边生着一张瓢似的大嘴,那张脸就像一个笑罗汉。哦,我认出来了,他是村里有名的淘气包三梆子。从我来到村里,他几乎每天都来捣乱。这会儿,他趴在我的窗口对我挤眉弄眼,那副滑稽的样子把我逗笑了,他自己也忍不住叽叽嘎嘎笑个不停。笑着笑着,他突然晃了一下,不见了,只听到窗外传来咕咚一声,他踩歪了垫脚的土坷垃,摔倒了。
哈哈……外面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拍着巴掌开心地笑了,还围着三梆子直跳。
脏头土脸的三梆子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脏乎乎的手,气哼哼地对那个孩子吼着,小金来,你喜的啥?再笑,看我揍你不?
小金来吓得赶忙捂住了嘴,胆怯地看着三梆子。
三梆子带着几分得意,又趴到我的窗口,脸上浮现出几分诡谲,还有几分掩饰不住想笑的表情。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姐姐,你想要个小猫不?
小猫?我瞪圆了眼睛,问他,在哪儿?
在俺的小筐里哩。
快进来,我看看。我说。
好呗。三梆子痛快地答应着。
随着一阵咕咚咚的脚步声,他和小金来从窗后跑过来。我这才发现,大冷天他只穿了件粗布小褂,还敞着衣襟儿,露着光光的肚皮。他的肚皮也像他的脸一样花里胡哨的。三梆子来到我的桌边,把他的小筐举到我的眼前,又吸了吸鼻子说,姐姐,你瞧瞧。
我看着这只奇怪的"小猫",它的身体缩在一团乱草中,只露出脑袋,头上那稀稀落落的毛缝中粘满了草屑。它生着一张灰色的像猪一样的小脸儿,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不安地瞪着,胆怯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它的鼻子尖尖地伸出来,鼻头扭动着嗅来嗅去,看上去很脏。
这是猫吗?我摇摇头,说,三梆子,你骗我,这不是猫。
咦,不是猫是啥?三梆子梗着脖子直嚷嚷,姐姐,你不认得,俺这乡里的猫跟你城里的猫不一样,你别瞅它的样儿孬,好玩儿着哩。你摸摸,跟抓小兔一样,痒抓抓的。
看着三梆子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伸手就要去抓,站在一旁的小金来却着急地叫起来,啊——
三梆子一脚跺在小金来的脚背上,小金来疼得抱着一只脚在屋里蹦着转圈圈儿。
三梆子又嬉皮笑脸地问我,姐姐,你要不?不要俺可拿回家烧烧吃去哩。
别——我赶忙说,我要。
给你,俺还等着腾出小筐剜菜去哩。他把小筐递到我眼前,我伸手就抓"小猫",我的手刚碰到它,掌心就像触到了一群蝎子的尾针,被蜇得火烧火燎,我疼得使劲儿吸着气,尖声大叫着,把那小怪物扔在桌子上,再看看我的手,手心里渗出了鲜红的血滴。
三梆子,你……你该死啊!我抱着疼得发颤的手,恼火地瞪着三梆子骂道。
嘻嘻……三梆子却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
尽管钻心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很想大声叫喊,尽管眼泪直想往眼眶里钻,我还是使劲儿忍着。我知道,我不能在这个淘气鬼面前显出软弱,甚至不能皱一皱眉头,不然,这家伙今后还不知道再对我搞些什么恶作剧呢。我板着脸,故意不埋他,默默地打开抽屉,找出红药水和纱布,往手上涂着包着。
小金来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神色显得有些不安。三梆子也心虚地敛起了笑容,那张脏兮兮的土脸儿涨得通红,一对八字眉难看地拧在一起,三角眼慌乱地眨动着。那张嬉笑起来像瓢一样的大嘴这会儿却向下撇着,变成了一副哭咧咧的样子。
三梆子——三梆子——
这时,一个姑娘清脆柔和的嗓音高叫着,从外面传来,三梆子一听,立刻就慌了神儿,脸上也刷地变了颜色。他飞快地溜到门口,向外一探头,就像老鼠碰见猫似的慌得在屋里转了个圈儿,眼睛四下一瞅,嗖地闪到门板后面躲了起来。
三梆子,你不用藏,我早就瞧见你了,还不快出来!那好听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嗔怪地叫着走近了。
小金来往我身边靠靠,指指三梆子,又指指门外,无声地笑了。
门口的阳光一闪,照进了一个纤长秀丽的身影,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甩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走了进来。一进门,她又有点儿迟疑地站住了,腼腆而羞怯地绯红了双颊,笑吟吟地问,方丹,俺家的三梆子又跟你捣乱了不?俺兄弟不懂事,你可多担待……
我望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愣住了,真没想到那么丑的三梆子竟有一个这样俊秀的姐姐。我不敢相信地问,你真是三梆子的姐姐吗?
她咯咯地笑起来了,一弯腰,长辫子都快垂到地上了,咿呀,方丹,你真笑人!谁不知道我是三梆子的姐姐素英呀!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对她说,素英姐,你进来坐会儿吧。
不,不坐。素英赶忙摆摆手,往后退了一步,说,今儿地里活当紧,我来叫三梆子给猪剜菜去哩。他不在,我再上旁处找找去。说着,她冲我挤挤眼睛,故意跺着脚往外走。
躲在门后的三梆子一听,得意起来,忘乎所以地扑哧一笑。
素英猛地返回身,抢到门后,伸手就把三梆子拽住了,藏啥?早知道你在门后猫着哩,快跟我回去!
俺……俺……三梆子láng狈地缩着肩膀,想把手从素英的把握中抽出来,素英一瞪杏核眼,吓得三梆子赶紧低下头。
我觉得奇怪,看上去性情那么温和的素英,倒把调皮捣蛋的三梆子吓得像掉了魂儿。
你还不赶紧走?素英又扯了一把三梆子。
俺……俺的那……三梆子的眼角溜着趴在桌上的小怪物,使劲儿往后缩着胳膊。
呀,这是哪儿弄来的刺猬啊?三梆子,你咋把这脏东西弄到人家方丹桌上啦。素英火煎煎地叫着,呵斥三梆子,快把它弄出去!
噢,小刺猬。我看着这家伙,觉得手心更疼了,我不觉把手抱在胸前。
素英看到我手上的绷带,走过来关切地问,咦,方丹,你这手是咋的啦?
我刚想说什么,就看见三梆子冲着我可怜巴巴地笑着,一副乞求的表情。
小金来扯扯素英的胳膊,生气地指了指三梆子,又指了指小刺猬。素英明白了,立刻叫起来,好哇,三梆子,我就知道没事没非的你不会躲着我!素英气得涨红了脸,回身就要打三梆子,三梆子一低头,从她的腋下闪过去,出溜一下,钻进了我的chuáng底下,气得素英怒冲冲地叫着,三梆子,你出来!你敢到处乱钻,看我咋收拾你!说着,她跑到门边抓起一把铁锨,弯腰就想往chuáng底下捅。
我急忙抓住她的胳膊劝阻着,素英姐,你别生气,三梆子是跟我闹着玩儿的。
方丹,你不用护着他,我知道他这根歪萝卜出不了好菜。
她抓紧了锨把,气呼呼地又要去捅三梆子,三梆子却蜷到最里边,吓得不要命地乱叫起来。
素英火气更大了,她跺了跺脚说,三梆子,今天我要不把你治出来,我就……她扔了铁锨,卷了卷袖子,就要去拽三梆子。她使劲弯腰时却哎哟叫了一声,接着赶忙费力地站起来,用左手捂住了后腰,脸都涨红了。
素英姐,怎么了?我一下扶住她。
不碍事,我这腰疼了好几年了。她说着还要去捅三梆子。
我使劲儿拦住说,素英姐,别怪三梆子,他拿小刺猬是让我看看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素英倒扑哧一声笑了,方丹,三梆子哪有你说的恁懂事?自家的兄弟,俺还不知道他是块啥材料?瞎包!她抬起铁锨杵到门边,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黯然,她叹了口气说,方丹,都怨我命不好,爹娘死得早,撇下俺姐弟俩,我又舍不得狠管他,才把个三梆子惯得不成样。你没听咱村儿里人都叫他啥?人家都说他是南天门的石臼子——神捣!说着她又气笑了。说真格的,方丹,你是第一个称赞他的人,这回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饶他这一回。她歪头冲着chuáng底下喝唬着,三梆子,还不快出来给人家方丹赔个不是啊?
三梆子四肢着地爬了出来,浑身上下蹭满了土,半边脸上也沾着土屑。素英轻轻给他掸着身上的土,又拽着他说,走,快跟我上井台子上洗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