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想就像水珠的闪光在他眼前一亮,是不是自己喜欢方丹,或是比喜欢……这个念头仿佛变成一团有力的气体,在他脑海中嗡地一下扩散了,又挤进他的胸腔里膨胀起来,猛烈地碰撞着他的心脏,使它跳动的声音变得擂鼓般的响。经过固执的冥思苦想,一丝甜甜的甘露终于慢慢浸透了他那颗不安的心,是的,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从第一次见到方丹,他就被方丹那种独特的性格吸引了,尽管她那时还是一个小姑娘,但她用微笑使他抛弃了在女孩子面前一贯的拘谨。
黎江沉浸在回忆中,他要借每一件往事的痕迹来证实自己的感情。在他和方丹的jiāo往中,他做的每一件事不都是为了使方丹快乐吗?在那些日子里,看到方丹在困境中挣扎,他痛苦,看到方丹哭泣,他悲伤。不是吗?当那操场上焚书的烈焰在燃烧,当那地下室里,恐怖的黑暗在聚拢,当他躲在闷人的天花板上逃避追捕,当他跟在jīng神失常的哥哥后面四处奔走……他想得最多的是方丹,甚至一次次不顾自己的安危跑去看她。
黎江的家里没有姐妹,他无法判定自己对方丹是不是一种兄妹间的感情,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心被一根看不见的游丝拴着牵向远方。他想起自从来到军马场后,他多么渴望获得她的消息,哪怕仅仅看一眼她的字迹呢。于是,他给方丹写去了一封信,在期待回信的日子里,他整日打着马向远方狂奔,太阳落山才踏上归途,惟恐自己忍受不住在地窝子里长久的等待。
月亮开始移向西天,秋夜的风带来侵人的寒冷。黎江紧靠着静卧的小红马,从它赤红的躯体上借取几分温暖。这是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黎江希望夜能再变得长些,好让他有充足的时间体会他的初醒的感情。也许,他会永远这样默默地保存他的深情,也许,将来有一天,当方丹能够理解时,他会向她敞开心扉,倾诉埋藏在心底的真挚话语,他要告诉她,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就默默地爱她了……对于未来的一切,黎江还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在他和方丹之间会发生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很坚定,学校放寒假的时候,他一定要去陶庄。
夜风chuī着他发烫的脸颊和胸膛,他深深地吸进一口凉风,感到被夜露净化了的空气是那样清新。曙光已在东边的天际悄悄升起,黎江仿佛看见大学的校门像一座神圣的殿堂为他敞开,新生活向他伸出热情的双手,一切都在等待他……
76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太阳红红,云儿飘飘,鸟儿叫声格外嘹亮的早晨。活泼的晨风使满树金huáng色的秋叶发出轻轻的窸窸窣窣的吟唱。我趴在小窗口,看到杜翰明又站在枣树下拉琴,他把大自然点点滴滴的音符凝聚在一起,揉进琴弦,汇成了一个优美的旋律。
从晨曦初现到阳光满天,杜翰明一直在拉琴。前不久,一支浩浩dàngdàng的解放军野营部队开进了平原,为了加深军民之间的鱼水情谊,部队和公社决定组织一场军民联欢晚会。为此,公社让各个村里的知青小组准备文艺节目。杜翰明的小提琴独奏被认为是最jīng彩的节目,他要在晚会上演奏自己创作的随想曲的前半部分。几天来,他一直在加紧练习,今晚就要演出了。
琴声在晨风中dàng漾着,又同轻纱般的薄云缭绕在一起,细细柔柔在我的心间穿过。在无边无际的想象中,构成一幅声的图画,仿佛有一只手牵来了一片明净而辽阔的蓝天,接着,花儿开了,鸟儿唱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也都蹦蹦跳跳地跑来了,啼声,叫声,欢唱声汇成了一片活泼喧闹的合鸣……
我在哪里听到过这个旋律呢?这个旋律好像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线,把我心灵深处一个遥远的记忆牵了出来,我恍然觉得,小窗外的原野在向后旋转着,旋转着,我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飘飘摇摇飞落下来,火车在震响中一直向前开……朦朦胧胧,我看见一个男孩子正拉着小提琴,在晃动的车厢里向我走来,他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大皮帽子,蓬松的茸毛一直遮到眼睛上,就像在眼前多加了一层浓密的睫毛,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他对我微笑着……
我觉得心里猛然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使劲儿揉揉眼睛,仔细打量着杜翰明,那会是他吗?不,我还是不能把眼前这个身材高高的,焕发着青chūn气息的杜翰明和记忆中那个脸蛋儿红红的男孩子重合在一起,可我却分明觉得过去和现在,琴弦上流动着的好像是同一个旋律。我真想叫过杜翰明,让他也穿越记忆的门,在这支旋律一次次的重复中,寻找一个风雪弥漫的日子,寻找这支旋律同火车震动时发出的jiāo响……
可是此刻,在我急于想得到答案的时候,却不能打断杜翰明的琴声。他正在很投入地拉着琴,那么入迷,仿佛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如歌如诉的旋律里了。
这时,小金来从外面风风火火一头闯进来。口袋里的那盒跳棋哗啦啦地响着。他兴奋地冲到我面前,双手忙乱地比画着,眼睛里闪动着欣喜的光芒,啊呗啊呗!他急急地指指窗外,模仿着杜翰明拉琴的样子。
杜翰明怎么了?我看看窗外,杜翰明依然沉浸在美妙的琴声里,我奇怪地看着满脸喜悦的小金来,比画着问他,你要说什么呀?
小金来见我不明白,神情显得更加着急,他使劲儿拍拍木轮椅的扶手,心急地比画着催促我,姐姐,快上车!看他着急的样子我只好坐进木轮椅。小金来立刻推着我冲出门,咕噜噜地跑起来,一口气跑到地头上才站住。
小金来,你推我到这儿来gān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大声问,还一边比画着,这儿有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呜——呜——,小金来把手罩在嘴边叫着,又对我指一指田野,我侧耳倾听,没有什么,只有轻风chuī摇青纱帐,发出一片刷啦啦的声响。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小金来又迫不及待地推起我,一口气跑到场院里。他拿起一根秫秸秆儿逗弄着正在埋头吃草的小毛驴,惹得它昂起头啊啊地叫着,他却快活地又拍巴掌又蹦高。
小金来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啊?我一遍遍地猜,一遍遍地问,小金来见说不明白,gān脆又推我飞跑起来。跑到池塘边,他撅了根柳条,起劲儿地撵着水中的鹅鸭,把它们惊得嘎嘎乱叫,凫水而逃。他欢笑着,学着鹅鸭们蠢笨的样子,伸长了脖子嘎嘎直叫。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只见他喘着粗气,涨红着脸,跑到我面前,双手罩在耳边,做出聆听的表情,又学着鹅鸭们嘎嘎地叫着,那声音仿佛把他自己吓着了。接着,他指指我的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高兴得手舞足蹈,还在地上连连竖了几个蜻蜓。他所表现出来的狂喜让我明白了,小金来的耳朵听见声音了!小金来听见声音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喜悦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我真想再大声问他,小金来,你真的听见了吗?可我的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只是抽泣,不停地抽泣,眼泪像一阵急雨纷纷坠落。哦,小金来,小金来,我为你高兴,我也为秀娥大婶,为桩桩大伯高兴……
小金来垂下眼睛,颤动的睫毛下,涌出一行行泪水,胸膛里发出一声声呜咽,他趴在木轮椅的扶手上哭起来,这一天他盼望了很久,也许他受过的委屈,忍耐过的寂寞都在这不顾一切的哭泣中得到释放。
小金来终于又得到了他曾经失去的声音的世界。我轻轻抚摩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抚摩着他手上和耳边的针眼儿,好像又看见他在急切地比画着,姐姐,你扎吧,俺不怕疼!他的眼睛里流露着焦急、执拗和希冀。
我想起,在好多次针灸治疗后,小金来的耳边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儿,可他的病情却仍然没有好转。每一回秀娥大婶看着我从他耳边取下一根根银针,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涨得通红的脸,她心疼极了。那一天当我又拿起他的手,在上面寻找xué位时,秀娥大婶紧紧搂着他的肩头,眼睛里闪着泪花,嘴唇嗫嚅着说,方丹,能换个法子治治不?说着,她把小金来藏到身后,声音低下去了,方丹,俺知道你心眼儿好,难为你这么上心给金来扎针,可扎了这些日子也不见轻。看着他受疼,俺心里下不去。俺金来这辈子兴许就是不该说话的命,要不就别让他受疼了……
我好像又看见小金来从秀娥大婶身后跑出来,扑闪着睫毛,看看我,又看看秀娥大婶,执拗地把手伸到我面前,可秀娥大婶却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走。他不情愿地挣扎着,出门时,他还使劲儿回过头,向我投来一个救助的目光。
我拿着银针愣住了,心里充满了愧疚,泪水溢出眼眶。我真恨自己,这么长时间还治不好小金来的病。我有些灰心了,可是,如果放弃治疗,也许就等于放弃了让小金来开口说话的希望,就等于看着不幸的yīn影笼罩他的一生,不,我不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