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蒸汽像一片白雾直往上蹿,秀娥大婶还在起劲儿地烧火,一股浓浓的饭香弥漫在屋子里。这时,一阵清脆的马铃声,马车停在了院门口,装车的回来了。秀娥大婶赶紧擦去满脸的泪水。桩桩大伯进了屋四处看看,回身到院子里抱来一捆柴禾,放在灶边。小金来搬了个小凳子,站在大红马跟前,把一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红穗子系在它头上。秀娥大婶把窝窝拾进篮子里,都上了尖儿,又找了块新织的粗布手中盖严了,把篮子递给桩桩大伯。桩桩大伯两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紧紧攥住了篮子把。他头一回抬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受尽了委屈的女人,他看到那双眼睛里含着盼了多少年的期待。他嘿的叹了一声蹲在地上,多少懊悔,多少羞愧,他在她成亲的夜晚听到她的哭声,却没敢去砸开锁住她的门,他在她男人死后,眼睁睁看着她熬日月,却没敢来挑起她家的梁,眼泪啪嗒嗒落在地上。桩桩大伯憋了半辈子的话都挤在舌尖儿上了,他轰地一下站起来,张嘴叫了一声,金来她娘……
秀娥大婶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她激动得有些发晕,伸手扶住了漆黑的门框,那双依然灵秀的眼睛紧紧盯着桩桩大伯的嘴,她知道他要说了,她明白,不用说,可是她又盼着他快说。世上的事儿就是让人没法捉摸,桩桩大伯一看到秀娥大婶的眼睛直盯着自己,他忽然觉得勇气从脚下溜走了,要说的怎么也说不出来,却支支吾吾地说了句,等……等挖完了河,俺爷俩就……就回来……
秀娥大婶点点头,眼睛里涌起一层失望的泪光,桩桩大伯没有勇气再面对这双眼睛,出了门,他一哈腰抱起小金来,安顿他舒舒坦坦坐在大车上,驾驾地吆着牲口赶起了车。出村时他猛地一回头,看到那个身影孤单单、凄凉凉地站在树下的高坡上。他恨自己笨,恨自己愚,却又在心里安慰自己,等上河回来,等上河回来吧,到那会儿一准儿跟她说。
走了,那一挂丁丁零零的马车。那车上,两个人拴着秀娥大婶一颗心。挖河要挖一个冬天,冰消雪化的chūn天就会回来。她相信好日子就在那个chūn天,在那个红了桃花,绿了原野,一行行大雁飞回故乡的时候……
82
天气好像忽然就变冷了,高远的空中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仓皇的雁鸣,使人记起相去不远的秋天。屋里冷极了。北风从四面土墙的缝隙里和屋顶透风的席箔间往来穿梭,chuī散了火炉的温暖。我缩成一团,蜷在chuáng上,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全身冷得止不住地发抖。腿上严重的褥疮感染了,我倒在chuáng上,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紧紧压迫着我。在一阵阵高烧后,我觉得生命的活力正在一点点消失。我快死了吗?我会死吗?那时我很多次想死,我画了一些落叶,它们在风中飘零……我觉得自己哪天早晨就死了,不,我不……黎江说过,放了寒假就来陶庄。哦,黎江,你快来,我多么希望此刻你在我身旁,像那时一样,坐在我chuáng边,让我静静地看着你。给我说点什么吧,你说你不会死,你说你会很快好起来……黎江,过去你总说我坚qiáng,其实,我……我并不像你想象的,我有时很软弱,在你面前,我掩饰过自己,假如你知道了会责怪我吗?黎江,我宁愿你来责怪我,现在我必须控制住感染……
夜晚,我照着镜子为自己换药。借着小油灯微弱的光线,我发现有些疮面已经溃烂变黑了,必须剪除掉那些坏死的组织。我战战兢兢地拿起剪刀,在镜子里,我看到了可怕的疮面,也看到了自己因为惧怕而变得苍白的脸。我感到心慌,拿剪刀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我咬紧嘴唇,把剪刀伸向那些发黑的皮肉。每当剪刀发出一声碰响,我的腿就随着出现一阵剧烈的抽搐,全身也一阵阵发冷。在这静静的夜里,剪刀喀嚓喀嚓的声响格外刺耳,它压低了我急剧的心跳,盖过了我紧张的喘息。冷汗浸湿了我的衣裳,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当伤口露出了鲜红的肌肉,我只觉得疲惫不堪,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
多冷啊,一定快要下雪了。寒风仿佛chuī进我的骨髓里去了,我使劲儿蜷缩着,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地包裹着,全身却还在止不住地发抖。我使劲儿按着不停抽搐的腿,心里还一阵阵感到恐惧。我闭上眼睛,急切地想睡去,朦朦胧胧,我听见妈妈在门外耐心地劝阻着那些来找我的病人,还听见人们拉着车于又咕噜噜地远去……
四周很温暖,我睁开眼睛,觉得眼前一片白光,睁大眼睛,只见一片白雾茫茫,仔细看看,才发现眼睫毛上落了一层雪绒。坐起来,我发现被子上也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绒。哦,下雪了。拉开窗帘,小窗外一片白皑皑的,夜里,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北风裹着雪花漫天翻卷,细碎的雪片儿就从屋顶席箔的缝隙间挤进来。可我没有觉得冷,我甚至还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儿热,从桌上拿过镜子照照,我看见自己往日苍白的面颊透出淡淡的粉红。我笑了,笑自己的那个梦。我梦见了什么?我梦见了谁?
我忘记昨晚自己是怎样睡着的,我看见了什么?我好像去了一片树林,看见林中有座小木屋。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小木屋。我闻见了烤肉的香味儿,烧松木的芳香,我听见手风琴和浑厚的男中音,他在唱一支很好听的歌。我向小木屋走去,我问自己去做什么?要去找谁?我努力回想,我要去找谁,停住脚步,我倚在一棵大树上,树叶猛然飘落,如同一阵金色的雨……我要找谁?我知道我要找谁!我叫喊着跑向小木屋,他出来了,向我张开臂膀,我紧紧地拥抱他,他也热烈地拥抱我……我为自己的梦而羞愧,可我的心里不是幸福的吗?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了火炉,屋里散发着木柴燃烧的气息。我欠起身,发现枕边有一封信,急忙拿起来一看,多厚的一封信啊!
是杜翰明的信。妈妈告诉我,这是上河送粮食的人捎回来的。我靠在枕头上,展开信纸,仿佛杜翰明又站在我的小窗外,像过去一样,他伏在窗口,黑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杜翰明写道,方丹,听村里来的人说,你病了。我很想回去看看你,可是这几天河上工程很紧张,大家都在拼命抢时间,争取在大雪降下之前完成任务。此刻,我多想站在你的chuáng前,为你拉一支轻松欢快的琴曲,我相信音乐能减轻你的病痛。方丹,我想告诉你,我在这里写完了那支随想曲,我每天都把小提琴带到工地上,休息时,我就为大家演奏一段。有时,我看见人们专注地听我拉琴,看着那一双双眼睛,我就会想起你。方丹,你听,你听见了吗?穿过原野,越过天空,你是否也听见了我的琴声?我想,你一定在凝神谛听,因为我总觉得在人群中有一双眼睛特别明亮……当我第一次站在你的小窗前,看到你的眼睛,就觉得这双眼睛有点熟悉,我曾一次次在记忆里寻找过。在这里,我终于想起来,在一列穿过雪雾向前奔驰的火车上,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女孩子,脸上也眨动着这样一双眼睛……方丹,我真希望能在第一场大雪盖满平原的时候,迎着飞雪站在你的小窗前,把一支完整的随想曲拉给你听。那随风飞旋的,也许是歌,也许是梦……
我的手微微发抖,欣喜变成一股热流,从我的眼眶里涌出来。哦,杜翰明,那个在风雪中的列车上,那个拉小提琴的男孩子真的是你,那个对我微笑,我也对他微笑的男孩子真是你吗?此刻,我多么盼望大雪快快飘落,好让我再一次倾听你的琴声,让我们一起走进那个记忆……杜翰明,我还要告诉你,在陶庄,有一个喜讯在等着你,谭静的部队已经决定破格让你参加解放军文艺宣传队,村里已经接到了县武装部的通知,陶成大叔说部队过几天就要派人来接你了。
忽然,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伤感,杜翰明要走了,今后,我不能听他拉琴了,我会想念他,如同想念黎江一样。在冥想中,我觉得黎江和杜翰明一起向我走来,黎江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衣,他在小窗外不远处站住了,对我微笑着,好像在说什么,可我却听不见他的声音。杜翰明穿着肩头打了补丁的学生蓝制服,在那棵枣树下站住了,他手里拎着小提琴,回头看看我,拉起一支无声的琴曲……我很想看清他们的面容,可我越想看清,越想分辨,就越看不清,分不明。我总是这样,越是想念一个人,就越想不起他的模样。黎江和杜翰明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他们有时好像变成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会更想念黎江,还是更想念杜翰明……
83
杜翰明觉得这段时间是他经历的最艰苦的日子。
各村的治河民工来到工地已经快一个月了。治河工地的生活十分艰苦。首先是粮食问题。他们这些五尺高的壮劳力,gān一天活儿,只能吃十几个玉米面的窝头,白水煮一锅大白菜,放几把盐,菜汤里连点油星儿都没有。河上民工吃的粮食都是各村送来的。富裕点的村子给河上送来了玉米面,穷村子只能送来地瓜和高粱面,有的村子甚至把留下的麦种也送来了。任务紧,工时长,gān活儿不到半晌,就饿得头晕眼花,心里发虚,双腿还一阵阵发抖。常常有人饿得晕倒在泥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