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_南怀瑾【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南怀瑾

  至于老子这些名言,究竟是正言天道不易法则的自然哲学?或是对他当时生存的时势,有感而发,用来警觉世人?似乎不须争论。但在我们的上古的历史文化上,原来儒道并不分家的共通观点来看,孔子、孟子,以及其他诸子之学,动称先王,也都极力推崇尧舜的作为。尧舜之道的值得赞扬,那便是“功遂,身退,天之道”的最好范例。至于三代以后,家世天下的推位让国,想要表现一下“功遂身退”,自称为太上皇的戏剧,则几乎没有一个是出于至诚,也没有一个有美好的收场。其次,如北魏文帝的退位出家,以及相传清初顺治入五台山的剃度,都是别有心事,绝非“功遂身退”的情怀。

  急流勇退的类型

  等两次之,从秦、汉之后,看历史上风云人物的作为风格,取其稍微类同于道家的,如汉代的张良与诸葛亮,原本存心都想“功遂身退”,但很可惜其遭遇仍然不能遂其所愿。张良虽然不肯居功,只自谦退封于“留”地而为“留侯”,但却身不由己,不能再加上三点水而一“溜”了之,以已绝人间烟火食的半仙之分,结果仍免不了受吕后的饮食所害而殁。与其如此,还不如诸葛武侯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身成绝代之功,更为划算。

  也许由此历史经验的教训,致使后来道家人物的作为,如东晋的抱朴子——葛洪,南朝齐梁之际的陶弘景,更加小心谨慎。葛洪便早早抽身,自求出任为勾漏令,以宦途当隐遁,暗暗修他所认为的仙道以终。陶弘景则及早挂冠神武门,悠哉游哉,造成“山中宰相”的局面,作他的dòng天《真诰》,自在jīng神领域了事。

  到了隋唐之间,文中子以儒佛道三家通才的学养,讲学河汾,造成唐初开国一班文武兼资的盛世人才,在人文文化上立下莫大功德,但结果姓名隐没不彰,反令后世多方考据,是为退身幕后的旷代奇人,虽无赫赫事功,却真合于身退之道。

  至于宋初,隐逸在华山的陈抟,已经完全走入道家的神仙行列,另当别论。南宋的韩世忠,知机早退,骑驴湖上,笑傲山林,可算明智之举,难能可贵。明初的诚意伯刘基,以亦儒亦道的姿态出山,辅助朱元璋而成功帝王事业,但结果仍然难逃被毒而亡。

  此外,另如佛家出家的高僧而返还俗世初服,成功留名于历史的,如元初的刘秉忠,明永乐时期的少师姚广孝,可算切实作到了“功遂身退”。此外如帮助朱元璋,专任办理西番外jiāo政治的高僧宗泐禅师,不论道业学问,或者事功,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但照样不能“功遂身退”而圆寂于西番任所。由此可见无论如何高明的人物,毕生能完全合于“功遂身退,天之道”的,确是不易了!难道“名缰利锁”,当真牢不可破吗?

  但从唐宋以后儒家思想的观点来看,对于老子的这句名言,虽然并无非议之处,只是把它换了文字的表达,变成“谦让”或“谦光”的美德而已。其实,后世的儒家是心有不甘,不敢完全苟同老子的观念,尤其反对修仙成佛之说,因此而搬弄文字的表相而已。这种思想,最有意趣的代表作品,莫如清人一首借题发挥、咏吕纯阳的诗:

  十年橐笔走神京,一遇钟离盖便倾。

  不是无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误先生。

  介于道家、儒家的风范,能够做到“功遂身退”,入世又似出世的,历史上有没有这一类的典型人物呢?我认为从两晋清谈玄学的影响,在南北朝之间,有着不少风流人物。风格最为标准的,要算梁武帝的名臣韦睿。他善于从政,也善于用兵作战,有诸葛亮纶巾羽扇、指挥若定的丰神,又有“上善若水”、“功成不居”的意境。如遇老子,或者肯收他为徒,较之函谷关的守关吏尹子,应无逊色。可惜南北朝这一时代,在历史上不大出色,因此南北朝的人物也都被人所遗忘埋没了。

  韦睿,字怀文,京兆杜陵人。他是汉丞相韦贤的后裔,系出名门世族。自少即受郡守祖征的赏识,认为是“gān国家,成功业”之才。当南齐紊乱之际,他肝衡人物,认为梁武帝萧衍还可算是命世之才,便决计辅从。历迁太子右卫率,出为辅国将军、豫州刺史,领历阳太守,后迁调合肥,以功进爵为侯。

  梁武帝决心北伐,魏遣中山王元英为征南将军,率兵南来御敌。韦睿奉命统部北伐,屡建奇功。他素来体弱多病,虽在前线作战,也未尝骑马,只乘坐白木板舆,手执白如意,督厉将士,勇气无敌。平常与士卒同甘苦,极力爱护部下,令出必行,战无不胜。魏人军中有谣:“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虎。”对他畏惧万分。

  当前方军情紧急的时候,梁武帝遣亲信曹景宗与他会师,而且特别对景宗说:“韦睿,卿之乡望,宜善敬之。”因此,景宗见韦睿,执礼甚谨。但每当战胜,景宗与其他将领,都争先上报。独韦睿迟迟报告,不愿争功。有一次,在庆祝胜利的庆功宴会上,韦睿与景宗同席,酒酣兴至,大家倡议赌钱来作余兴,约定以二十万为赌注。景宗一掷便输,韦睿赶紧把一张骰子翻转,变成景宗是赢家,韦睿自己还连声说:“奇怪!奇怪!”

  其实,萧梁朝代开创之初,所有的巨僚将佐,莫过韦睿。梁武帝明知他的才能,但始终不委任他作统帅,反而用一个无大才略的宗室临川王萧宏来当元帅,而且又派曹景宗与他并肩作战,在在处处,都心存顾忌。好在韦睿自知苟全于乱世,隐避林下,并非上策,只有如此行其自处之道,不贪名利,不争功劳,而且还在功成之时,深自谦退,以免猜忌。因此他活到七十九岁而殁,遗嘱但穿常眼薄葬便了。总算在他身死的时候,感动得梁武帝亲临恸哭,完结他一生苟全于乱世,“功遂身退,天之道”的名剧。

  与韦睿行迹有所不同,便是后梁元帝萧绎的功臣、荆山居士陆法和。他先识侯景必反,但没有人相信其言。到了侯景派兵攻击湘东,他自请统兵以解湘东之危,受任郢州刺史。后又向元帝建议大举定魏的政策,不为所用,自称:“吾尝不希释梵天王生处,岂窥人王位耶!但于空王佛所,与王有因缘,如不能用,则奈业何!”及元帝失败,齐宣帝封他为太尉,赐甲第。他只求将府第作佛寺,终日焚香静坐偏室,预期死日。到时果然坐化,尸缩三尺如婴儿大小。这也是“功遂身退”、异常之道的一例,颇可耐人寻味。

  附“功遂身退,天之道”的一些资料:

  独庵老人——姚少师《自题像赞偈》

  看破芭蕉拄杖子,等闲彻骨露风流。

  有时摇动guī毛拂,直得虚空笑点头。

  应臬姚少师影堂有《自题偈语》诗(明诗纪事)

  冀北江南事已非,禅机未了说戎机。

  止闻智者师huáng石,曾见功臣着衲衣。

  衫翠湿空chūn欲老,砌尘凝席客来稀。

  一参偈语低徊久,飒飒灵风动素纬。

  明·苍雪大师诗四首

  鹤马遗踪自道林,相传野老尚堪寻。

  花开不择贫家地,鸟宿偏投嘉树yīn。

  弃世久拼随世远,入山惟恐未山深。

  命根断处各根断,十载应难负寸心。

  山深糜鹿好为群,水草丰饶隔世氛。

  牵犊饮流嫌污口,让王洗耳怪来闻。

  鸿飞易远逃罗网,水草难求脱斧斤。

  不是绝人何大甚,人情更薄是秋云。

  匹夫有志实堪从,难夺三军气所钟。

  圣代唐虞如在上,隐沦巢许亦相容。

  楚狂昔日歌衰凤,汉室今谁起卧龙。

  草木余年能遂养,大夫何必受秦封。

  天子浔阳特诏宣,虎溪慧远志辞坚。

  僧因赐号恩逾重,山不称臣怒受鞭。

  狮子爪牙随踞地,象王鼻孔任撩天。

  慧持入定今何在,老树枯禅不记年。 第十章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老子》的版本,一般习惯,都沿用王弼注的编排,九九八十一章,暗寓《易经》的象数。但是否就是《老子》原著的本来面目,问题太不简单,纵使有帛书《老子》等出土,亦很难确定谁是谁非。这些工作,属于考据家的工夫学问,实在不敢妄加论断。

  如果照惯用的王注版本来讲,也很有次序,寓意深远,不可厚非。例如由第一章所标示的道的体和用,“同功而异位”的内涵,一直到第九章的“功遂,身退,天之道”为止,似乎井然有条,已告一段落。第十章的内容,只是引申修习内养的超越现世之道,以及明了“同功而异位”的用世之道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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