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长马志敬把祝永达叫到了大队办公室。马志敬四十多岁,中等个子,诚实和忠厚就写在他那厚厚的嘴唇上,写在他那微塌的鼻翼两旁。他说话gān脆,声音浑厚。他给祝永达说了田广荣叫他当会长的意思。祝永达在生产队连个记工员也没有当过,他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他对马志敬说:“叫我再想想。”马志敬说:“看这娃,这事儿好多人想争,也争不上手,你还想啥?”祝永达说:“我连指甲盖大的gān部也没当过,不知道能不能gān好?”马志敬看祝永达犹豫不决,就说:“也行,你回去想想,明天给我回个话。”
祝义和一听田广荣提出来要永达当会长,既高兴又疑惑。使他犯疑的是:松陵村那么多能人,都没有事gān,为啥田广荣偏偏看中了永达?过去,田广荣对他们一家很苛刻,永达想当赤脚医生,他也不叫永达当。这一年多来,田广荣突然对他一家很友善,反而使祝义和承受不起,心里反而不实在。祝义和觉得对他这样的人得防一手。祝义和细细一想,拿不定主意,给儿子说:“你不知道,过去,松陵村唱大戏,当会长的都是村里的绅士,是田、祝、马三姓中有威望的长辈,连田广荣也没当过会长,这事咋能轮到你?”祝永达说:“照你说,我不当才对?”祝义和说:“不当恐怕会给田广荣没面子,反而得罪了田广荣。我就怕咱不知道水深浅,叫田广荣把你朝磨眼里塞。”祝永达说:“我想过了,不论田广荣咋想,松陵村人咋看,这个会长我当定了。”祝永达主意已决,祝义和便说:“你一定要把账目弄清楚,不要出一点儿差错。” &page=1
戏是凤山县剧团的戏。九月十三日晚上,如期“挂灯”(唱第一出戏)。
演出前,田广荣兴致勃勃地讲了话。他讲话从来不拿稿子,讲得极富感情,极具煽动性。就在他讲话的这个舞台上,他曾经挥过拳头斗过地主,曾经号召松陵村的庄稼人搞过合作化,曾经高喊过松陵村的小麦每亩要过十万斤的口号,曾经和社员们一起批过“三家村”斗过“四家店”。现在,他对着话筒,又讲“四化”建设了。他的讲话极其简短。他用他的形象表示,无论世事怎么变化,他还是松陵村的主人,松陵村的事还是他说了算。只要松陵村的那棵古老的白皮松不倒,他就不会倒。他唱戏的目的就是让松陵村和南堡公社里的人都知道,松陵村依旧牢牢地掌握在他手中。
唱戏的锣鼓还没敲打,田广荣给松陵村人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松陵村要搞人畜饮水工程,打一眼深机井,把自来水给家家户户装在院子里。田广荣再三qiáng调:这笔钱是联合国给的,松陵村人不掏一分钱,白吃水。他说:“全凤山县三十多万人,南堡乡五六万人,为什么偏偏要给咱松陵村人钱?钱不是人家给咱塞进腰包的,是我拿这张脸蹭来的。”松陵村人一听,叫的叫,喊的喊,鼓掌的鼓掌。似乎,他们盼望田广荣能再把支书当一万年。
祝永达第一次在松陵村当差,就显示了他做事的gān练和细心。该买的他都买到了,从灶房里必备的大肉蔬菜到蜡烛火柴,一样都不少。他对买来的所有东西一一入了账不说,还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在小本子上写明白,某月某日买来了什么东西,这东西被谁领走的,见证人是谁,领东西的地点在哪里。在田广荣手下gān事必须多一个心眼,脊背上也得长眼睛,父亲不吩咐,他也知道。祝永达没有贸然决定究竟当不当这个会长是有他的想法的:说句心里话,他不愿意在田广荣手下“当差”。是的,时代变了。田广荣真是个yīn阳鼻子转扇脸,他的变脸如此之快,使他觉得有点不真实。田广荣真的把他当做“社员”看?真的与时俱进了?他很难相信。再说,叫他跟在田广荣屁股后面转,是一件很委屈的事情。假如,他不gān呢?也许,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他可以借此机会走上松陵村的舞台,他要叫松陵村人看一看,他是瓷器还是瓦盆。他想通了,他要和田广荣各唱各的戏,田广荣为自己,他何尝不是为自己呢?毕竟,他不是狗崽子了。他的人生算是走出了一步。他要通过当会长从心理上、性格上来一次转变。忙了六七天,到了开戏的那天晚上,祝永达才松了口气。
第一天晚上唱的是《宝莲灯》,前面加演的是折子戏《柜中缘》。附近村子里的人都被惹来了,舞台下人山人海。小孩子们骑在树杈上和院子里的土墙上,他们没有见过古装戏,好奇地瞪大了双眼。挤在妇女堆中的年轻小伙子不时地起哄,他们趁着混乱在女人的胸脯和裤裆里乱摸乱捏,不时地有女人的尖叫声从台下的人群中爆出来。年轻姑娘们吱妈喊爹地用手撩住裤子,向人稀处钻。总会长马志敬一看不行,立时喊来了十几个民兵,这十几个民兵每人手握一根长竹竿,站在舞台四周,哪里有起哄声,便举起竹竿,朝哪里打。负责秩序的田水祥顾不住摊子,他上了前台,对着扩音器呐喊:“大家要提高警惕,小心阶级敌人破坏!”田水祥念的阶级斗争那本经在这个场合并不灵验,只有竹竿才能将骚动的人镇住。等本戏开了场,舞台下才安静了。
第二天晚上开戏前,剧团里的一位负责人找到了祝永达,说是叫他去找一枚针、一截子黑线来。祝永达不知道他们要针线gān什么用,便来找帮灶的赵烈梅。赵烈梅烧好了一锅开水,正要去看戏,她不想回家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院门和房子门上的钥匙,给祝永达:“你到我家自个儿去取,针和线在炕上的针线笸篮里。”祝永达说:“你就不怕我把你们的存折拿走?”赵烈梅说:“田水祥是羞他烂先人哩,还有存折?看他见过存折是啥样子没有?”祝永达说:“还是你回去取,一会儿就来了,不耽搁你看戏。”赵烈梅说:“我回去就不来了,我乏得很,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祝永达说:“那我就跟你去取。”
赵烈梅和祝永达离开了戏场。
村里人都看戏去了,家家户户锁着门,街道上的亮光被两排土墙遮住了,幽幽暗暗的。祝永达和赵烈梅都走得很急,两个人的脚步声特别明朗。他们谁也不说话,生怕一开口把这寂静给撞破了似的。赵烈梅开了院门,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巷道,祝永达只顾向院子里边走,没有注意到赵烈梅又掩上了院门。赵烈梅先走进了房间,祝永达没有进去,他还站在房檐台上,赵烈梅在屋内说:“永达,你进来看看,我咋找不见开关绳子。”祝永达进屋一看,房间里暗暗的,只有一点淡淡的亮光,跟蛾儿一样扑闪。赵烈梅在墙上乱摸。祝永达说:“开关在啥地方?”赵烈梅说:“在窗扇后面。”祝永达去窗扇后面摸,没有摸到。其实,赵烈梅一进门就将垂吊在窗扇背后的开关绳子撂在窗扇前面去了。她是一个看似很粗却有心计的女人,她于一瞬间产生了制造一个由头的想法,这并不是她离开戏场时就谋划好了的。她佯装找开关绳子,身子偎住了祝永达,将祝永达向墙跟前挤,祝永达向后退,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窗扇后面那狭窄的一块地方了,两双手都在乱摸。赵烈梅一蹭一蹭的,祝永达能感觉到她那肥实的奶头紧贴着他,他被她那丰腴的胸脯挤压着。两只手摸到了一块儿之后赵烈梅把祝永达的手紧紧地握住向她跟前拉,祝永达转过身来,他看不清赵烈梅的面庞,只是觉得,她那气息像瓢泼大雨一样盖头向他浇来,使他窘迫、紧张。他即刻明白了什么,无力地挣扎着。赵烈梅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祝永达说:“嫂子,戏子等着要针线哩。”赵烈梅说:“嫂子等着要你哩。”她拉起祝永达向炕上按。祝永达被撂倒在炕上,又爬起来了,他说:“嫂子,那不行。”赵烈梅说:“行,咋不行?我想死你了。”祝永达一把推开了赵烈梅:“嫂子,你不要胡来!”赵烈梅一看,祝永达不愿意,就“哧”地笑了:“没看你正经得跟佛爷卵子一样。”祝永达笑了:“佛爷卵子也没我正经。”
赵烈梅拉开了电灯开关,她从针线笸篮里取出来了针和线。临出房子门时,祝永达没有防顾,赵烈梅捏住针在祝永达的屁股上猛戳了一下,祝永达疼得跳起来了。赵烈梅看着祝永达龇牙咧嘴的样子放声而笑,笑声惹得清瘦的月光也在颤动。
一九六二年,父母亲领着十五岁的赵烈梅和大姐赵烈果、二姐赵烈花一路要饭吃,从甘肃武都来到了凤山县的松陵村,一家五口人就住在村子后面的一眼土窑里。那时候,来松陵村逃荒要饭的不是一家两家。可赵烈梅这一家却分外引人注目,原因是两个老人领着三个差不多都到了婚嫁年龄的女孩儿,松陵村给儿子没有订下媳妇的老人自然把目光盯在了这三个女孩儿身上了,这些老人中,就有田水祥的父亲田绪娃。田绪娃见天儿向那眼敞窑中跑,他今天去时怀里揣两块高粱面粑粑,明天去时腋下又夹一条破褥子,每次去都不空手,每次去都要和两位老人拉拉话。他问两位老人,家里是啥成分。赵烈梅的父亲说是贫农。他告诉田绪娃,他们那里是穷地方,村子里就没有一户地主富农。田绪娃大概觉得赵烈梅的父亲说的是实话,“噢噢”了两声心里在思谋自己的事。有一天,他实话实说了,叫这两口子把赵烈梅给他的儿子田水祥做媳妇。不知为什么,这老汉看中的不是赵烈梅的两个姐姐而是赵烈梅。这老两口一看绪娃老汉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就叫田水祥和赵烈梅来见面。田水祥身材细细的,算不上关中汉子,但也没有怪相。两个老人大概觉得田水祥不是瓷锤子货,不容赵烈梅思量决断,就答应了。在那样的年月里,只要能逃出来一条命,只要有饭吃,其他的事情对于受饥挨饿的人来说都不重要。两个老人在答应这门婚事的同时提出来,把他们一家五口人的户口落在松陵村。这个附加条件对绪娃老汉来说算是一个难题了,为了儿子有个媳妇,他去求堂弟田广荣,他觉得,自己是贫协主席,田广荣会给他面子的。当时,作为村支书的田广荣这样盘算:赵烈梅的父母亲年过六十了,已活不了多少年,解决五个人的户口其实等于解决三个人的户口,收留下这姐妹三个,不但给松陵村的光棍汉解决了问题,他也能落一个好人的名声。他有一个外甥,成数不够,年过三十了,还是没人给媳妇,他打算将这三个女孩儿中的一个给他的外甥做媳妇。于是,就答应给这五个人解决户口。后来,赵烈梅嫁给了田水祥,赵烈果嫁给了田姓人家的田玉常。赵烈花怎么也不愿意嫁给田广荣那个又傻又呆的外甥,她一拖再拖,拖了一年多,到了第二年,田广荣张罗着给外甥结婚时,赵烈花出走了。田广荣一气之下,要将赵烈梅的父母亲赶走,田水祥和田玉常双双去求田广荣,田广荣脸一黑骂道:“狗东西!你们再不知足,就叫赵烈梅和赵烈果走人。”田水祥和田玉常只好闭上了嘴。赵烈梅的父母亲逃进了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