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责任制在松陵村的实施整整拖了一个月也没有动静。田广荣以为他顶住了江涛,他手中权力也不会因此被削弱。yīn历的二月底,江涛突然领着三个机关gān部驻进了松陵村。江涛只召开了一次党员gān部会,一次社员大会。他的口气很硬:生产责任制非搞不可!谁也休想拦住!谁不走,就推着他走,拉着他走。年轻的江涛风风火火,他的耐心已到了极限,要他反复地给持反对意见的庄稼人做工作,已办不到,那不是他的性格,他要下硬茬,来硬的。大队里成立了领导小组,由田广荣任组长,由于田广荣的提议,祝永达被江涛提到了副组长的位置。各生产队也都成立了工作小组。几天以后,进入了实质性的工作阶段:先丈量土地,给土地定等级,然后,按等级估计产量;然后,给牲畜农具折价;然后,决定每个社员承包土地的亩数;然后,分地、分农具、分牲畜。这些工作,都是在江涛和工作组的bī迫下gān的。江涛有他的主意:你们不gān,我要bī着你们gān,哪怕有人说我是走资本主义,是搞复辟也罢,全公社的生产责任制一定要在夏收前结束,这一料庄稼一定要各户收各户。江涛的qiáng硬做法使田广荣措手不及,他明白,江涛仗着他是公社党委书记,以权压他。让他领头解散生产队是等于把他放在火上烤,他又不能不被烤。顶撞他,给他来硬的,或者说把他轰走,已经不是上策了,田广荣只能做出一副拥护的姿态,只能采用他一贯采用的手法,操纵一些人和江涛对着gān。田广荣当gān部几十年,一条宝贵的经验就是:操纵群众斗gān部,操纵群众斗群众,操纵gān部斗gān部。他有操纵的能力。操纵的结果是他从中得利。
田广荣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两码事,他一方面赞成拥护搞责任制,一方面又在捣鬼、闹事。祝永达第一次见识了田广荣的这种为人处事。田广荣不gān,他gān。田广荣提携了他,他当然很感激。但是,他不能成为田广荣手中的拐杖,每样事都听他摆布,他应该有自己鲜明的是非观。田广荣以为他软弱。其实,不是他做人太软。他明白,当他站起来的条件还未成熟前,他只能趴下。机会来了,他就要gān。他不会对田广荣百依百顺的。他不怕有人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他才不管什么道路不道路,只要他喜欢gān的事情,他觉得对庄稼人有利的事情,他就gān到底。他还是那个想法,为了自己而gān。
开始分地了。生产责任制到了要紧处,祝永达总是放心不下。那天晚上,他到邻村的杨柳大队去问他们的做法,回来时,已是夜阑人静。走到三队的地头,他看见有一个人在地里晃动,看不清是gān什么,于是,他就站住了,他细看时,才发觉,那人是在拔地里的木楔。他大喊一声:“谁?”那人听见喊声,拔腿就跑。祝永达穷追不舍。那人朝着去县城那个方向跑了,并没有向村里跑。跑动的姿势很眼熟,借着微弱的亮光,他从背身已能判断出那人是谁。眼看就要撵上了。那人回过头来,将手中的木楔朝祝永达扔过来了,祝永达痛叫了一声,用右手捂住了眼睛。人没有追上,差一点被伤了眼睛。第二天,祝永达鼻青眼肿地来到了大队办公室。他给谁也没有说眼睛是怎么伤了的。他在办公室没有久留,就去五队通知下午的生产队长会议。五队的队长没有在家,他将通知留给了队长的女人。队长的女人给他说,队长大概在饲养室。走到五队的饲养室门口,他一看,饲养员马仁义正在抱着一头牛,一只手在牛的耳朵上抚摸,自己的脸贴在牛的脸上蹭。他不知道马仁义在gān什么,换了个角度看时,马仁义眼泪长淌。他心头一震,即刻明白了;这是马仁义和他的牛做告别。当了好多年的饲养员,马仁义肯定和他的牛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庄稼人对土地对牲畜的这种感情,他同样具有。即使他们明白,分田到户是件好事,心中的“痛点”一时还化不开。他觉得,江涛把事情简单化了。在庄稼人还没有把分田到户究竟是瞎是好看清之前,就是采取qiáng硬措施把地分了,后面将会有一大堆难为人的事情。
第三生产队花了五天工夫,将三百多亩土地分到了社员名下,地里栽上了木楔子,木楔子上写上了社员的名字,界石还没有来得及埋。一个晚上,全部木楔子被人拔走了,地里换上了另外的木楔子,木楔子上写着:打倒贫下中农的敌人江涛!我们不单gān!我们要集体!我们要走社会主义!土地得重新丈量,木楔子得重新栽,几天工夫白花了不说,插在地头的标语意味着有人确实要和他对着gān。江涛在地里去一看,一脚将那写着标语的木楔子蹬倒,踢出了老远。江涛没有工夫来追查这事是谁gān的。无论是谁gān的,也拦不住他。他叫田水祥组织领导小组的成员重新丈量,重新栽木楔子。田水祥不gān。田水祥执拗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说:“既然社员们不愿意分地,我不能bī他们。”江涛问田水祥:“是社员们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田水祥说:“我也不愿意,我要和社员们一起走社会主义。”田水祥可能没有想到,江涛做事手腕很硬,他先训斥了田水祥一顿,然后当即宣布:撤销田水祥的生产队长。
江涛吩咐祝永达去叫田广荣商量第三生产队的队长人选。祝永达回来说:“田支书病了,在炕上躺着。”江涛把马志敬和祝万良他们召集到一块儿,让他们确定三队的生产队长,马志敬他们半晌不吭声,因为他们不知道田广荣怎么想,就不敢表态。田水祥在公社里带头闹事之后,江涛就叫田广荣撤销他的生产队长,田广荣没有那么做,江涛第一次容忍了田水祥,是为了顾全大局,减少对立面。这一次,就是田广荣不同意,他也不迁就田水祥了。在这一段的工作中,他已物色了一个人,这个人是马子凯的儿子马英年。他提出来让马英年替代田水祥,也没有人反对,只有祝万良咕哝了一句:“他是马子凯的儿子。”“马子凯的儿子就不能当队长?这是哪一家的政策?”江涛问祝万良。祝万良没有吭声。当天下午,江涛来到第三队,召开了社员会,由马志敬出面宣布任命马英年为第三生产队队长的决定。
田广荣的病是心病。他原以为,他是松陵村的山大王,从来都是一呼百应的。他并不把江涛放在眼里,他估计,江涛折腾一番之后,肯定能把他bī走。可是,他太不了解江涛了,江涛做事果断,冷面无情,他身上有一股愣劲。他不gān,江涛硬bī着他gān,而且要把他推到前台,让他出面,让他背上解散生产队的名。他拿江涛没有办法。他觉得,他不能背那个名——松陵村的生产队是他给解散了的。从土改到合作化,再到人民公社,他gān的是社会主义事业。而解散了生产队,各家种各家的庄稼,这和解放前有什么两样?这就是资本主义的那一套。他要冷静下来,细细地想一想,究竟用什么样的办法来对付江涛。躺了三天,想来想去,还是一个“权”字,江涛虽然以“权”欺他,可是,江涛的命运也不是被比他权力更大的人所掌握吗?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有好几个是他的老上级、老同事,他得去找找他们。他和这些人gān革命的时候,江涛还没穿开裆裤子哩。他自信,他的老上级或者老同事对他是信赖的,会替他说话的。他要把江涛欺负他、不按组织纪律办事的行径给县上的领导做汇报。他想操纵大领导斗小领导。等撵走江涛,他再决定松陵村究竟何从何去。
那天早饭,田广荣吩咐薛翠芳给他打了三个荷包蛋,再调些大葱,把那小菜弄得特别辣,特别刺激。他吃毕早饭,就去县城。
田广荣蹲在炕上刚吃完,还没动身,江涛来了,和江涛一同来的是祝永达。
“老田,病情怎么样?我来看看你。”江涛面带笑容,一副很关切的样子。
“没有多大毛病,我的身体一直很好。”田广荣依旧半躺着,没有正眼看江涛。
江涛说:“不要硬撑着,身体是本钱。你是老gān部了,对党贡献大,现在关键是要身体好。”
田广荣没有吭声,他想,你还知道我是老gān部?谁知道你给我安的是什么心肠?他还以为,江涛是礼节性的看望,或者是来打探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假惺惺地说:“你看,现在正搞责任制,我在炕上实在是躺不住了,躺下也是活受罪哩。”
江涛说:“你安心养病,工作上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公社党委研究决定,叫祝永达担任松陵村的党支部书记。本来,就该叫你休息,考虑到永达年轻,还要你带一带,就叫你担任副书记,协助他工作。”
田广荣一听,简直如五雷轰顶,他抓住被子,看着江涛,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惶恐不安一点儿也不掩饰,江涛看见田广荣抓住被子的右手在颤动。脸上很难看,那秃了的顶似乎蔫包子。
江涛说:“该jiāo代的工作,等你病好了再jiāo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