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怀孕后,需要做人流,马宏科没再向朱乖巧要钱,他回到家,翻箱倒柜地找,他从柜子里找到钱后,给朱乖巧不打招呼,拿上就走。朱乖巧已觉察到了,儿子不言不传地在家里拿钱,她不责备儿子,变着戏法,把钱放在衣服堆中,塞进粮食口袋里,藏在木板楼上。无论放在哪里,马宏科都会找见。马宏科不偷别人,只偷自己的父母亲。一旦偷到了钱,他便带着青青去挥霍。
祝永达踏着忧郁凄楚的三弦声,进了马子凯的院门。一曲弹毕,马子凯这才放下了三弦。马子凯说:“永达,你是咱松陵村的支书,是明事理的人,不是我苛求孙子。我只是想,我中年时走错了路,落得半生坎坷,英年被半路夭折了,指望着宏科这一代能成器。前些年不准成分大的的娃们读书,现在学校门大开着,娃们却不好好读书,不走正道儿,我心寒呐。”祝永达说:“娃们不愿读书,你不能钻到他肚子里去,把心尽到就算了。”
知道永达要去西水市,马子凯便托他带一本《资治通鉴》回来。
二十二
祝永达随着南堡乡乡政府的乡镇企业考察队一起来到西水市。带队的是新上任的乡党委书记李同舟。李同舟和江涛年龄差不多,也是不到四十岁,他戴一副眼镜,白白净净的,一介书生模样。三天来,祝永达看了西水市三个区的十个乡镇企业,他的头脑里似乎什么也没装进去,那些厂房、机器、产品、数据就像匆匆而去的过客,在他的头脑里没有久留就走了,不是他不留,是他留不住。他觉得,这些厂长经理们嘴里说的话离他们松陵村的实际生活太远了,仿佛只是一个幻景。他还没有走出这些企业的大门,头脑里就映现出了松陵村的三千多亩贫瘠的半坡地,映现出了田玉常他们拉着铁犁在地里犁地的情景:套绳在向肩胛上的肉里渗,汗水一滴一滴地滴在脚下的土地里,犁花儿埋住了被布满老茧的双脚抠出的脚印儿……这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农民有了土地使用权以后之所以欢欣鼓舞,是因为,他们解决了吃饭问题,那种兴奋没有持续到足够的时间,他们猛然发觉,有了土地并不等于活着就滋润了,并不等于可以人模人样了,生活的双刃剑向他们砍过来的是沉重的那一面。他们也渴望办企业挣大钱,但这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问题,不是考察好了项目就能上马,祝永达对这一举措兴趣不大有他的道理。当然,作为乡党委书记李同舟,他来到南堡乡,要的是政绩。有了政绩,他方有可能升迁。在县政府办公室当了五年的副主任,下到基层来,他的工作得用数字来衡量,这些数字包括粮食产量,乡镇企业的产值,农民的人均收入等等。这些数字,他得向各村的gān部要。他要叫各村gān部参观完之后,立即立项,让这些项目吐出数字来。祝永达没有忘记他入党时所说的那句话:我是为了自己。他也想gān点事情,他的想法就与李同舟大不一样了。
第三天晚上,李同舟将各村的支书召集到一块儿,在他们住宿的西水宾馆开了一个短会。会上,李同舟叫各村报项目,其他十个村都报了项目,轮到了祝永达发言,他说:“依我看,我们看过的化工企业、轻纺企业、机械制造企业、建材企业都不适合我们松陵村。”他的话给李同舟泼了凉水,李同舟并没有生气,他问他:“你们松陵村靠什么发展?”他说:“回去号召村里人再建几个石灰厂,靠山吃山,最切合实际了。”他给李同舟说,他们村的小学由过去的田家祠堂改建,已破烂不堪,他当即要gān的事就是建一座新的松陵村小学,资金来源是雍山:他们村一九六四年在雍山里种了五百多亩树林,树木已成材,他将发动农民进山砍树,将树木运下山来,变卖成钱。把学校建成。祝永达口气虽然不大,说话实实在在,有办实事的信心,李同舟一听,他不上企业有理由,当下也就没有批评他。
当天,其他几个村的村gān部都回凤山去了,祝永达没有走。他先去逛了几个书店,给马子凯买了一本《资治通鉴》,从书店出来,给马秀萍的那个鞋厂打了个电话。厂办的人告诉他,马秀萍去西安出差了,晚上可能就回来了。接电话的人叫他留下联系电话,他说,他住在西水宾馆308房间,电话是313528。
吃毕晚饭,祝永达没有再去街道,看完新闻联播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想象着几年不见的马秀萍是什么模样,他的头脑里活跃的还是马秀萍十四岁时的样子:圆圆的、稚气的脸上挂着一丝和年龄不相称的愁楚,抬起眼睛看他时,眼睫毛显得尤其黑、尤其浓……那年在松树下和她相遇的情景,如同遥远的月光从窗户外面she了进来。看几眼窗外的月光,他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即刻要出去找她,他怀疑鞋厂办公室那人的回话的真实性。他觉得,她没有出差,就在西水市,就在他身边。他刚跨出去一步,就有人敲门,他急忙拉开了门。
“秀萍!”祝永达失声而叫。
马秀萍愣住了。她静静地看住祝永达,一句话也不说,仿佛这一天来得突然而奇怪,使她难以相信。“吧嗒吧嗒”,几滴泪水滴在了地板上,她哭了。祝永达静静地看着她,让她哭。马秀萍双肩抽动着,用双手捂住了脸面。祝永达轻轻地叫了一声秀萍。马秀萍破涕为笑,她掏出手绢,擦gān了泪珠,到房间里面来了。
“收到我的信了?”
“收到了。”
“怎么有时间来西水市?”
“做村支书了,来考察企业。”
“啊?”马秀萍有点吃惊,“你也做村支书了?”
“你不相信?”
“很难叫我相信。”
“还以为我是狗崽子?”
“不那么以为,只是觉得你做村支书有点荒唐!
“咋能说荒唐?”
“你没有这种荒唐感?”
“没有。”
“没有就不说了。说实话,我厌恶村支书。”
“连我也厌恶?”
“你说呢?”
马秀萍离祝永达很近,祝永达嗅见了来自她身体的芬芳,只有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才拥有的那种芬芳。她长大了。他凝视着她,她的脸庞上再也找不到那一丝稚嫩,秀气依然在,生活的不幸没有在她面部留下痕迹,她的表情是慡朗的,只是眼圈稍微有点发青。
“是不是很累?”他问她。
“有点儿。”她说。
两个人这么站着,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在变粗。他们都不说什么,相互看着,用目光探求着彼此的内心。面对马秀萍的漂亮祝永达真还有点畏怯。他不可能再用“叔叔”的目光去看马秀萍,由于太激动,祝永达反而不自在了。
“秀萍,说说你这几年是咋过来的?”
马秀萍摇摇头:“咱们不说这个好吗?”
马秀萍脸庞上浮着笑容。祝永达看得出她用她的轻松愉快驱赶着从内心里浸上来的那点忧伤。马秀萍伸出一只手搭在了祝永达的肩头,他凝视着马秀萍。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奔涌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冲动,思绪在飞快地翻腾:十四岁时那双稚嫩的大眼睛变成了十七八岁时渴望的、晶亮的眸子,那双眸子即刻转换成现在的温情脉脉的目光了。马秀萍把另一只手臂搭在祝永达另一个肩头上,她用手势传达着她的意愿:她不希望祝永达坐下。祝永达想伸出手臂抱住她,抱住她的身子,他的手伸出去时却落在她的头发上。他的手臂有点儿颤动。他用双手拢着她的头发,把掉下来的那绺子长发试图拢在她的耳后去,他连拢了两次没有拢过去。也许,从她十四岁那年他和她在松树底下相遇他渴望的就是这一刻,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也许,她从十四岁起就感觉到了他的渴望和等待,使她不可预测的是,他们走到一起已是在七年之后的一九八六年了。他们彼此对视着,用目光传递着彼此的感觉、感知、感悟,以致两双眼睛能够把对方的心思摸准、摸清、摸透。突然,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又嘤嘤地哭了,跟孩子在母亲跟前哭一样那么真切那么委屈那么放肆那么幸福。她的浑身在颤抖。
“你是咋了?”
“我……”
马秀萍紧紧地抱住了他,下巴支在他的肩胛上,轻轻抽泣了几声,不再哭了。他抱住了她,将她抱起来放在chuáng上,他不需要克制自己,也不能克制自己了。马秀萍那一抱已经把他和她之间的那层纸捅破了,没有必要再担心再猜度再畏怯。他要把七年来的思念、折磨、痛苦全倒出来,他要叫两个人的肉体说话。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看她躺在chuáng上的姿势,她猛地翻身坐起来,用目光阻止他不要再向前走一步。他被弄得很窘迫,不知道该怎么办,脸刷地红了。她飞快地审视了他瞬息间的情绪变化,她明白,尴尬的局面是她造成的,就先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