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润绪忍痛挖了苹果树。树挖倒之后,他去找田六儿要地,田六儿说:“没有一等地了,只能给你补分二等地,苹果树的损失村组不负责。”他去找田广荣,田广荣说:“用一等地换一等地只是村委会的意见,至于说村组能否执行下去,只能根据村组的具体情况而定。”田广荣叫他去找田六儿,马润绪只好又去找田六儿,说是田支书叫他来找的。田六儿说:“我给你实话实说了吧,村组也不想把一等地作为庄基地的,这是村委会做出的决定,村组不执行没办法。”田六儿没有骗马润绪,将一等地作为宅基地,田六儿也想不gān,也想抵制田广荣。可是看上了这片地的两户农民田六儿惹不起就听从了田广荣。这两户庄稼人中其中一户的女主人将田广荣叫表舅。外甥女要得到一处宅基地也要送礼的。别的庄稼人送五六百,外甥女送三百元,毕竟是娃的表舅嘛。外甥要那块地,田广荣不能不给。另一个女主人是田广荣的救命恩人。“文化大革命”那一年,田广荣被造反派整惨了,一天晚上,开毕田广荣的批斗会,田广荣没有回家去。他准备跳到村外的那口井里去自杀,他已受不了那残酷的折磨了。一出街道,黑灯瞎火的,他只顾低头走,撞在了田劳劳的媳妇张桂桂身上了,张桂桂去外村磨面刚回来,问他去哪搭?他不吭声,只管向田地里走。张桂桂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他的神情不对头,就将架子车放在了路边,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到了大口井边,他踌躇了一刻,向下扑时,被人抱住了,这人就是张桂桂。张桂桂将他领到了自己家里,黎明时分,他跟着张桂桂到了雍山,张桂桂把他安顿在自己的姑姑家里了。他在雍山里住了几个月才下了山,这期间,张桂桂看望过他几次,他和张桂桂在山里的草坡上也滚过几回。假如当年没有张桂桂那一抱,他的坟头上如今早已是荒草萋萋了;这么些年来,张桂桂没有向他要求过什么。现在,张桂桂提出要一院宅基地,田广荣能不满足她吗?说他绝情,要看对谁。而对张桂桂来说,他确实讲情义有良心。其中的缘故不仅马润绪不知道,连田六儿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自己的一亩六分责任田已划给了五户农民作了宅基地。马润绪跟在田六儿屁股后面天天要地,田六儿和田广荣互相推诿,没有办法,马润绪只好去找乡政府。
马润绪来到乡政府的时候,乡机关gān部正在吃早饭,他脱下一只鞋向尻蛋子底下一垫,一只净脚压在另一只脚上,坐在房檐台上等待。终于等到机关食堂关上了门,乡机关gān部说说笑笑地走进了会议室。他不知道会议要开多长时间,心中暗暗叫苦。他穿上了鞋,从前院挪到后院,坐在会议室门口苦等。当第一个gān部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马润绪惊慌失措地跨到跟前去拦住gān部,说他要找乡长。被拦住的恰好是副乡长程伍qiáng。程伍qiáng问他找乡长有什么事?程伍qiáng以为马润绪是来找乡长要宅基地的。这几天,来找乡长郑援朝要宅基地的庄稼人不少,郑援朝把这个权力紧紧抓住不放,使程伍qiáng眼馋而无计可施,他早想瞅机会抓郑援朝受贿的把柄,他把马润绪当做给郑援朝来行贿的了。马润绪将失去一亩六分地的事说给程伍qiáng听,还没等马润绪说毕,程伍qiáng说这事归民政gān事管。马润绪问他民政gān事是哪一个?程伍qiáng朝会议室喊了两声老魏,被喊作老魏的出来了,程伍qiáng说:“来了一个告状的,你给处理一下。”老魏正在看一本什么杂志,他头也没抬,问马润绪:“你告谁?”马润绪是来要他的一亩六分土地的,没有想到要告谁,就随口而出:“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没地方讲理。”老魏说:“你是要告社会?”马润绪说:“不是的。”老魏说:“你要告谁就说嘛。”一不做,二不休,告就告,他说:“我告田六儿!”“田六儿是gān啥的?”“他是我们的村组长。”“告村组长去找田广荣。”“我连田广荣一起告。”马润绪认为他占着理,把田六儿和田广荣告倒以后,就可以得到土地了。马润绪跟着老魏到了他的房间。“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老魏只管埋下头去看那本封面上趴着一个美人儿的杂志。等马润绪说毕,老魏说:“你这事儿不归我管,归司法gān事管。”马润绪问老魏司法gān事在哪个房间。老魏想了想,合上了杂志:“你明天来吧。司法gān事到县城开会去了。”马润绪只好回去了。大半天了,马润绪水米未沾牙,虽然又饥又渴,但他觉得总算找着了门路。
第二天,马润绪来找司法gān事。他来得还是时候,乡机关刚开完会。他找到了司法gān事老刘。老刘问他:“谁叫你来找我的?”马润绪说是民政gān事叫他来找的。老刘拉开门朝老魏的房间里连喊几声,老魏没答声,老刘一进门就骂:“狗日的老魏,真是个老滑头。”他问马润绪有什么事。马润绪把失去一亩六分地的经过又说了一遍。老刘听罢哈哈一笑:“你弄错了,这事不归我管,事件本身没有构成司法纠纷。”马润绪说:“究竟谁能管我这事?”老刘说:“我给你说实话,谁都能管,谁都管不了。”马润绪说:“照你说,我这地是要不回来了?”老刘说:“我没这么说,我是怕你白跑了路,不顶啥用。”马润绪说:“这社会太不公平了。”老刘说:“你就不要抱怨社会了。我劝你不要再到乡政府来了,来了也是白跑。”马润绪说:“我去找乡长。”老刘说:“你昨天不是找过乡长了吗?乡长咋不管呢?我给你说实话,乡长只管他腰包里的票子多了还是少了。你不怕麻烦,就去县上找信访局。”马润绪问道:“信访局能管我这事?”老刘说:“信访局是专门接待群众上访的,咋能不管呢?”马润绪一听,将信将疑地回到了松陵村。
马润绪回来后和女人合计了一下,觉得不去找县信访局已是无路可走了,田广荣不管,乡政府也不管,不去找信访局有什么办法呢?马润绪忐忑不安地进了凤山县城。
马润绪找到了县政府,他还没进门,就被一个大檐帽子拦住了,大檐帽子一看就知道他是农民,问他找谁。他说:“找信访局。”大檐帽子说:“信访局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在哪搭?”大檐帽子说:“不知道。”他以为大檐帽子哄他,就径直向里走,大檐帽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向后拽:“不准进去!”他不理大檐帽子,大檐帽子猛地向后一拽,他几乎被摔倒在地。“为啥不叫我进人民政府?”“就是不叫你进去,你还想咋?”大檐帽子的拳头在他跟前乱挥。“人民的政府,为啥不叫人民进去?”他喊道。大檐帽子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你是人民?你是个!滚!”大檐帽子把他向后一摔,他跌坐在了地上。这时候,从大门里出来了一个长相不恶微微发胖的中年女人。他爬起来要去和大檐帽子讲理,中年女人问他是咋回事。大檐帽子说:“他要去找信访局,我说不在这里,他偏要进去。”中年女人说:“信访局在人民路,你去找吧。”马润绪差一点儿挨了打,他离开了县政府,去人民路找信访局。
信访局的门很小,它紧靠着一个公厕。马润绪在公厕门前走了两个来回,以为那小门是公厕掏粪的偏门;他进去一看,有一张被雨水淋得发灰的木牌子上写着:凤山县信访局。他知道了这就是县信访局,中年女人没有哄他。
进了信访局办公室,接待他的恰好是在县政府门口碰见的那个中年女人,女人问他有什么事,他把失去一亩六分地的事说了一遍。中年女人说:“回去写份材料送来,我们再研究。”中年女人面善谦和,说话也很客气,马润绪有了点安慰,他觉得,这一次他是找对了门路。
当天晚上,马润绪就来找马子凯,他请求马子凯给他写一封上告信。马子凯听马润绪说了一遍在县政府和乡政府的遭遇之后十分气愤,连县政府一个看门的也欺负老百姓,老百姓怎么活?他当即铺开纸,戴上老花镜给马润绪写上访材料。
马润绪拿着材料送到县信访局。那中年女人说:“你回去等消息。”他问:“要多长时间?”“少则一个多月,多则几个月。”他一听要那么长时间心里毛躁了:“我等着要地种麦子哩。”中年女人说:“我们尽快给你处理。”
一个月之内,马润绪向信访局跑了三趟。第三次去县信访局,中年女人把他的上访材料拿出来说:“经过局务会第六十九次会议研究决定,你这个案子转jiāo给南堡乡政府去处理。”
“啊?又要我去乡政府?”
马润绪一时愣住了,原来县上的gān部和乡上的gān部是一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