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镰了,收割了,全村人都动起来了。儿子在外打工没回来,田水祥和女儿一起去割麦。赵烈果两口白天也没时间来照顾赵烈梅。吕桂香每天按时给赵烈梅送三顿饭。家里只种二亩责任田,祝义和叫了两个麦客子,一天就割完了,吕桂香有闲时间。就是吕桂香没有闲时间,她也会天天来照料赵烈梅的。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就要撒手而去了,吕桂香一看见赵烈梅被疾病所折磨的样子,每天回去,她都要叹息一番: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啊,把好人偏偏要收去,把坏人偏偏要留在世上。真是好人多遭难啊!祝义和问她:“咋样?你看烈梅能不能挨到种麦去?”吕桂香说:“怕不行,她一天不如一天。”吕桂香说:“要不要给永达说,叫他回来看看烈梅。”祝义和说:“我也在思量这事儿,咱啥都不怕,就怕秀萍和永达为烈梅的事闹矛盾。你探一探烈梅的口气,看她想不想叫永达回来?”
那天晌午,吕桂香把家里收拾好,来看望赵烈梅。赵烈梅从炕上爬起来对吕桂香说:“姨,你给我梳梳头发吧,我有好几天没梳弄头发了。”吕桂香就上了炕,把赵烈梅搂在了怀里用梳子给她梳头发。吕桂香明显地感觉到她怀里的这具曾经很丰满很结实的肉体如今只剩一具骨架子了。赵烈梅说:“我这头发咋样?”吕桂香说:“还好。”赵烈梅说:“男人女人都得有一头好头发,头发赢人哩。”吕桂香说:“是呀,头发好的人jīng血旺。”赵烈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事到如今,我就把心里话给你说了,我先是喜欢上了永达那一头黑头发,才喜欢上永达的。”吕桂香说:“知道,我知道的。”赵烈梅说:“你的心肠真好。”吕桂香说:“是不是叫永达回来看你一下?”赵烈梅说:“不了,不了,我不愿意叫他看见我这样子,都成一副骨头架子了,永达一看,满保会恶心。”到了这个时候,这女人还那么重情?还那么爱面子?还替她所爱的人着想?吕桂香鼻子一酸,眼泪长淌了。赵烈梅说:“永达有朝一日回来了,叫他去坟地里给我烧两张纸就行了。”吕桂香安慰她:“娃呀,不要向瞎处想了。”赵烈梅苦笑一声:“嗯,不想就不想。”赵烈梅说:“我有一件事,说出来,你不要骂我。”吕桂香说:“看这娃?有啥事,你尽管说,我咋能骂你哩?”赵烈梅说:“你把炕那头的针线笸篮取过来。”吕桂香就从炕那头拿过来了一个颜色已经发huáng的用柳条儿编的针线笸篮。赵烈梅从针线笸篮里取出来一个小包袱,她打开小包袱,从中取出来了一件粗布褂子。吕桂香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祝永达丢失的粗布褂子。粗布的花形是她织出来的,她闭上眼睛也认得。赵烈梅拿过来褂子在鼻子上嗅了嗅:“我不是偷来给水祥穿的。我把它还给你。”赵烈梅是实话实说。她把粗布褂子拿回家,没有洗。过几天,就拿出来,嗅一嗅那汗味儿。那汗味儿能勾起她对逝去的美好的岁月的怀念和留恋。吕桂香说:“你就留下吧。”赵烈梅惨然一笑:“没用了。”吕桂香给赵烈梅梳好头,拧了个热毛巾,叫她擦了擦脸。赵烈梅递过毛巾说:“姨,你现在回去吧,叫我一个人睡一会儿。”吕桂香确实不知道是赵烈梅故意打发她走,就下了炕。她临出去时,给赵烈梅闭上了房子门,把院门也闭上了。
吕桂香老早做好了晌午饭。她给赵烈梅下了一碗挂面。端着碗,到了赵烈梅家的院门前,她一看就知道,田水祥和女儿还没有回来,她推开院门进去,院子里十分静谧。石头般的静寂使吕桂香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咯噔,她叫着赵烈梅的名字推开掩着的门,进了房间。赵烈梅蒙头盖被子的睡着了。她将面碗放在了柜子上,又叫了一声烈梅。赵烈梅一动也没动,她动手去拉被子。她拉开被子一看,炕席上是一摊血,赵烈梅的手臂旁边是一个割麦用的刃子。赵烈梅将手腕上的血管割断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断气的,身上已经冰凉了。吕桂香立时哭了。她找了找,房间里连一张纸也没有。她几乎是小跑着,去街道上买了几张烧纸,回到赵烈梅的房间,跪在脚地,烧了几张纸,把门掩上,去地里叫田水祥。
当天,祝义和给儿子打了电话,电话是马秀萍接的,马秀萍告诉公公,永达去西安了。她问祝义和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永达。祝义和一听儿子没在家,就没有告诉儿媳赵烈梅去世的事,他说,没有什么事,不要叫儿子和儿媳挂念。
第三天,赵烈梅就被安葬了,因为天气大,遗体不可能停放一个“七”的。安葬赵烈梅那天早晨,庄稼人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都来给赵烈梅送葬。松陵村陷入了悲痛和哀伤之中,尤其是那些中年女人和上了年纪的老婆婆不住地淌眼抹泪;住在隔壁的薛翠芳放声号啕了一回;还没有起丧,赵烈果就哭昏过去了。在棺材后面扯着白布的大人娃娃有近百人,人们的哭声震天动地。好多人从墓地里回来后没有吃饭,他们一坐在饭桌前泪水就奔涌而出,心里难受得难以下咽。有几个中年人喝了几杯酒,他们捶着桌子大喊:“苦啊!当农民就是苦!”“咱是活哩!活这人有啥意思?”“天道不公啊!好人多灾难!”
祝永达回到松陵村已是赵烈梅去世后的两个月。
麦子上了场,祝永达就想回来一趟,可是,他没法向马秀萍张口。他怕一提起回家触动马秀萍最敏感的神经——一说到松陵村,马秀萍必然想起田广荣。自从那天晚上马秀萍给他说出了她受污rǔ的事情之后,两个人都变得很谨慎很尊敬了,生怕对方误解另一个,因此,他们谈论任何事情都是小心翼翼的,都避免着伤害由不理解或无意间的话语而引起。祝永达不再说肯定或绝对的言词,话未出口,就说:“你看那样行不行?”或者是:“这只是我的初步想法。”马秀萍格外地体贴他,每天早晨要操心给祝永达把牛奶买回来。只要她不外出,每天给他把饭做好,端到跟前,问他盐淡呢还是醋酸;晚上睡觉前,热好洗脚水,打来叫他洗脚。祝永达只要打一个喷嚏,她就张罗着叫他去医院,她把他的吃、穿、用样样照顾得很周到。连chuáng上之事也表现出少有的主动来,她总是为祝永达着想:不知他想不想和她同房?不知他受活不受活?她的过多的关心使祝永达觉得有一股难以透气的困窘,他似乎被马秀萍视为一个弱者。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不是由于过多的关爱而饱满,恰恰相反,祝永达感觉到的是虚情假意和不真实,他实在是受不了实际上很虚伪的关爱。祝永达看得出,马秀萍以为,她和他相比,她的分量要轻一些,似乎她有了难以弥补的缺陷才千方百计地去弥补它。她想以自己庞大的爱来消除他心中的斑点,她似乎觉察到,那件事实实在在地堆积在祝永达的心中,形成了一个硬块。祝永达的心中确实是布上了yīn影,他一旦想起马秀萍曾经被田广荣玷污过,心里简直就像滴血!躺在马秀萍身旁,他的欲望淡薄如水,好几天不和她同房。即是马秀萍有要求,他也是敷衍了事地走一回过场。但他为了不使马秀萍产生疑虑,极力保持从一开始就产生的爱意,极力从内心唤醒对马秀萍往昔的美好记忆,极力对那具肉体保持兴趣。他几乎每天都很紧张,生怕稍不留神使马秀萍有了不愉快的想法,连说话都没有以前那么痛快了。默默地呆在一起,那种尴尬和沉默使两个人都觉得难受,他们恨不能即刻就逃离,可是,谁也不愿意那么做。两个人越是刻意修复关系,两个人之间越显得僵硬。
不知是马秀萍忘记了还是故意没有说,到了伏天里的一天,两个人洗毕澡,躺在沙发上休息时,马秀萍说:“爸打过电话。”“有啥事没有?”“爸说没有事。”“有多长时间了?”“六七个礼拜以前吧,我记不清了。”祝永达一听就生气了:这么长时间了你咋不早说?可是,他还是装出没有生气的样子来。她即使做错了,他也不能责备她,他说:“说不定家里有啥事?不然,爸不会打电话。”她说:“我也那么想,我问爸,爸一再说没事,你明天回去看看。”“那你呢?”祝永达没有说咱俩一块儿回去。“你先回去看看,如果有啥事需要我回去,我就回去了。”如果不是马秀萍说了父亲打电话的事,也许,他还不回松陵村呢。
回到松陵村,祝永达进门一看,父母亲的身体都还硬朗,就放心了。他推测,父亲上一次打电话确实没有什么事。吕桂香一听,儿子不想久留,就把赵烈梅去世的事说出来了。“咋死的?”祝永达似乎难以置信。吕桂香说:“是脑瘤。”祝永达说:“你们咋不给我说一说?”吕桂香说:“赵烈梅不叫我们给你说。”祝永达说:“一月前打电话是不是为这件事?”祝义和说:“你媳妇说你去西安了,我就没再说啥。”吕桂香说:“烈梅没的那天,我去给她梳头,她说,叫我给你说,你回来后,给她烧两张纸就行了。”祝永达叹息了一声:“她的身体那么好,咋说没就没了?”吕桂香说:“打你结婚那天,她就犯了病,正平还以为她是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