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那天杨树林带杨帆去医院做亲子鉴定回来后并没有拿出医院开出的证明,他们胳膊上的针眼儿说明不了问题,针头扎谁胳膊上都有眼儿,再说了,即便有盖了鲜红印章的医院证明,也不足说服他们相信杨帆是杨树林货真价实的儿子,给大夫送点礼什么证明开不出来呀。中国自古以来走后门就很猖獗。
杨帆每天都在变化,但怎么看怎么不像杨树林,好像两个家族的人一样。邻居们认为此事非同小可,至少杨树林家应该jī犬不宁才对,但是院里仍像往日一样宁静,杨树林似乎对此事件毫无察觉,像往日一样和杨帆过着平静生活,他们不能看杨树林再无动于衷下去了,或者说他们不甘心生活中缺乏可供茶余饭后jiāo头接耳的素材,当前社会形势一片大好,国泰民安,社会主义建设正一帆风顺,他们只能从杨树林身上找点乐子出来。他们由在杨树林背后议论,故意改为当着杨树林面jiāo谈,但并不完全公开,还半遮半掩,欲擒故纵。
杨树林感到众人对待他的态度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根本变化,看他的眼神不再和蔼可亲,见面打招呼脸上堆满虚情假意的笑容,以往他们还抱抱杨帆逗逗他,但现在杨帆只出现在他和保姆老太太的怀里。
终于有一天,杨树林下班回家,见几个人围在一起,瞟着他议论:真是有眼无珠……
被骗了都不知道……
没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杨树林知道是在说他,如芒在背,忍无可忍,回过头喊道:有什么话明说出来不好吗!
众人默不做声了,你看我我看你,无人回应。
杨树林说:那就别吃饱了撑的嚼舌头根。然后转身愤愤而去。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火。
这时王婶站了出来:说就说,杨帆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杨树林顶了一句:难道是你的儿子!
王婶听了没站稳,差点儿摔倒,旁边有人赶紧扶了一把,说杨树林:怎么和王婶说话呢,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杨树林:还是先管好自己家的事情吧,杨帆是不是我儿子我心里清楚。然后进了屋。
众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杨树林心里清楚,清楚杨帆是他的儿子,还是清楚杨帆不是他的儿子,但他就是愿意养活。
邻居们陷入冥想中难以自拔,还是王婶第一个将众人从浮想翩翩中拉回现实:散了吧,都散了吧,回家做饭。
其实杨帆和杨树林什么关系,连杨树林自己也不知道。管他呢,反正这个儿子我养定了,杨树林想。
近来杨帆夜里频频出现尿chuáng的情况,搞得杨树林已经几宿没有睡好觉了,杨树林说他:人不大,膀胱却不小。
为了限制杨帆的排遗次数,杨树林在适当减少杨帆饮水量的同时,增加了睡前把尿的环节,每天都要抱着杨帆蹲在尿盆前,直到他把尿排出为止。
但有些时候杨帆的尿比石油还珍贵,迟迟不肯面世,杨树林腿都蹲酸了。
为此他采用chuī哨引尿的办法,这一招果然奏效,像魔法一样,每当哨音响起的时候,杨帆就会水流如柱,淅沥沥沥下个不停,但时间久了便无济于事,杨帆听了毫无反应,小jījī像一个不流水的龙头,看得杨树林心急如焚。杨帆撒不出尿,杨树林也烦,一次他无所事事地chuī了一首《东方红》,杨帆听后茅塞顿开,再次慷慨释放了膀胱。
于是《东方红》成为杨帆睡前的催尿剂,就像安眠药对于失眠患者一样。可是听惯了这首歌,杨帆又闸门紧闭了,杨树林chuī了三遍《东方红》,杨帆竟滴水未下,无奈之下,杨树林无意中换了一首歌chuī,却引得杨帆飞流直下,于是杨树林发现了杨帆对歌曲喜新厌旧的特点。
为此,杨树林开始学习流行歌曲,时常去商店购买最新出版的磁带,邓丽君、苏芮、张敏民等人的歌曲,一度陪伴着杨帆度过睡前一泡尿的时间。
每次杨树林给杨帆把尿的时候,都会自言自语几句,日久天长,便形成习惯,对杨帆行使任何做父亲的职责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唠叨几句,但一个人说话是枯燥的,杨树林想,要是杨帆能在自己寂寞的时候陪着聊会儿天就好了,又一想,杨帆为什么不能开口说话呢,现在也是时候了。
之前杨帆与这个世界的jiāo流除了啼哭,就是傻笑。杨帆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天崩地裂一般,发出嘹亮哭声,涕泪横流,譬如当吃奶的时间过了、尿布没有及时更换、身上被蚊子咬了包、眼睛里进了沙子等时候。而当他的愿望得以实现,心满意足的时候,则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此景多发生在奶喝够了、被换上舒适的尿布、痒痒的部位被杨树林涂上自己的吐沫、沙子从眼睛里出来了的时候。
可人是高级动物,不能同猫狗一样,喜怒都形于色,语言才是人类区分于动物的标志,所以,杨树林决定从现在起,教授杨帆汉语普通话。
杨树林最先教给杨帆的是个名词:爸爸,他反复指着自己对杨帆叨念这个词,但杨帆充耳不闻,似乎并不知道眼前的男子就是所谓的自己的“爸爸”。
而这个时候,与杨帆同期出生的孩子,有的已经会说短句了,譬如杨树林的厂长的儿子鲁小彬,他和杨帆前后脚出生,现在已经能说:我饿、我喝、拉臭臭、尿哗哗、吃咪咪、睡觉觉了,甚至会一不留神蹦出一句:我爸是厂长。
当鲁厂长得知自己家的公子比杨树林的儿子在语言方面qiáng出很多的时候,更加洋洋得意,认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杨树林在厂里就嘴笨,只知道gān活,十年前他们一同作为工人进厂,十年后他当上厂长,杨树林还是工人,所以杨帆必然同杨树林一样,在说话方面都不开窍,而自己的儿子,在这方面和自己一样,都是天才。杨树林要改变这个现状。
“爸爸”两个字有那么难吗,确切说就是一个字。在这件事情上,杨树林少了以往对杨帆的不厌其烦,他认为连自己这么笨的人都会的事情,别人也应该会,否则就太不可救药了,并没有考虑杨帆的生理特征。
当三个月后,“爸爸”两字依然没有从杨帆的嘴里脱口而出,而鲁小彬已经会说“我要喝桔子汁”了的时候,杨树林彻底绝望了,他认为杨帆的沉默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不具备开口说话的条件,天生就是一个哑巴。
从此,杨树林放弃了教杨帆说话。
邻居们说,杨树林的命真苦,养的不是自己孩子,还是个哑巴。
王婶说这样也好,反正杨帆也不是杨树林的亲儿子,叫不叫爸无所谓。
杨帆无法开口说话,已经算残疾人了,杨树林不想儿子肢体上也残疾,便在接到通知后带他去街道卫生所吃糖丸。
这天是杨帆所在地区预防儿童脊髓灰质炎普及的日子,家长带着各自的孩子汇聚在卫生所门口,其热烈程度不亚于十几年后的高考。杨帆就是在这一天结识了日后的两个挚友,冯坤和鲁小彬。
杨树林抱着杨帆等候在抱着冯坤的冯爱国身后,他看冯坤和杨帆的年龄相仿,便主动搭讪,问冯坤多大了。冯爱国说,快一岁半了,然后让冯坤管杨树林叫叔叔。冯坤十分听话地叫了杨树林一声叔叔,露出两颗洁白的小门牙。
尽管冯坤的吐字并不清晰,甚至有点儿口齿不清,听起来更像在喊“猪猪”,但冯坤能说出话这件事情,还是刺痛了杨树林。
杨树林苦苦一笑:小朋友真懂礼貌。冯爱国问杨帆多大了,杨树林说和冯坤一样大,冯爱国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便开始等着杨树林让杨帆管他叫叔叔。杨树林立即转移了话题,仰起头看着蓝天白云说:今儿天不错。
大夫出来了,把糖丸发到家长手中,再三叮嘱一定别忘了给孩子服用,半年后还要再来吃一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杨树林听得胆战心惊,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向大夫多索要一份糖丸,大夫说,一个孩子吃一份就够了,糖吃多了对牙不好,再说了,我们的糖丸是有成本的,一块钱一份。杨树林说,那我花一块钱多买一份吃不行吗。
大夫说,没有这个必要,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全国几百万儿童,每人多吃一份的话可就是好几百万,这些钱要是用在社会主义建设上,我们赶超英美更指日可待了。
杨树林见说不动大夫,只好撒了个谎:我家是双胞胎,还有一个他妈带着呢。
大夫说,这我们不管,我们只数脑袋发糖丸,一个脑袋一份,眼见为实。
杨树林只得罢休,装好已发的糖丸,带着杨帆回了家,并和冯爱国告别:下次吃的时候见。
回家路上,杨树林看见路边有几个新疆人正出售葡萄gān:瞧一瞧,看一看了,正宗吐鲁番的葡萄gān。那时候走街串巷的小商贩还不多见,大家购物的途径基本上就是国营的副食百货商店,杨树林对眼前这几个挑着麻袋、挂着杆称、眼窝凹陷、鼻梁挺拔、貌似异国人士的吆喝充满好奇,走上前问道: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