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州国妖艳——川岛芳子_李碧华【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时钟指着三时二十分。

  芳子还没醒过来。

  她一脸残艳,脂零粉褪,口红也半溶,显然是昨宵未曾下妆,便往chuáng上躺了。——如一个倦极的戏子。

  她睡得不稳。梦中,发生一些没来由的事儿吧,她的脸微微抽搐,未几,安分下来。但又如幽灵突地附体般,一惊而酿。

  一醒,chuáng前有个人影。

  背对着光,他面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惊,霍地欲起。

  ——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恋情人,原以为旧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她房间来。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为,chuáng上躺着这女人,憔悴沦落,沉默无言,即便她多么的风光过,一身也不过血肉所造,也会疲乏,支撑不了。

  她不复茂盛芳华。

  目光灰漾漾,皮肤也缺了弹力吧。芳子接连打了两个阿欠,挣扎半起:

  “你?”

  她终于坐起来。

  “你来gān什么呢?’

  山家亨不答。望着chuáng头小儿上的吗啡针筒。

  若gān问:

  “许久不见了。无穷不登三宝殿——一谁派你来?”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点警觉。

  山家亨只一手扯开窗帘,阳光霸道地she进来。透明但微尘乱舞的光线,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暖着眼。

  “我来问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个随时随地有危险的人比较多心,别见怪。”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今是命运的拨弄。当初那么真心,甜甜蜜蜜,经了岁月,反而尔虞我诈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点。——当初你也是这样地劝过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几乎忘记的信。劝他振作一

  “起来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鲜空气。”

  芳子望定他。

  终于她也起来,离开高chuáng软枕。她到浴室梳洗。

  故意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她没把门严严关好,是“qiáng调”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着脸,一壁忖测来意。——自来水并不很清,不知是水龙头有锈,抑或这一带喉管受破坏,杂质很多,中国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门外,几番跋趄,他明白,更难下手了。

  芳子在里头试探着:

  “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没办法了。不过在初恋情人的身边,是我的光荣!”

  她出来,用一块大浴巾擦gān头发。

  对着镜子,chuī风机呼嘻地响,她的短发渐渐的帖服,她在镜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从前的样子装扮过来,给我欣赏可好?”

  她回头向着山家亨,妩媚地:

  “时日无多的人才喜欢回忆。——我命很长,还打算去求神许愿哪。”

  “你还想要什么?”

  芳子测头一想:

  “要什么?——真的说不L呢。要事业?爱情?亲人?朋友?权力?钱?道义?……什么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那么,要平安吧。”

  “看来最‘便宜’是这个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吗?”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开衣橱,千挑万选,一袭旗袍。真像赌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语,也像一点心声。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

  “你知道吗!女人所以红,因为男人捧;女人所以坏,因为男人宠——也许没了男人,女人才会平安。”

  末了她挽过山家亨的臂弯:

  “走吧。”

  经过一番打扮,脂粉掩盖一切颓唐疲乏,芳子犹如被过一张画皮,明艳照人。

  人力车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观前。

  下车后,拾级而上。

  芳子依旧亲热地挽着他,什么也不想、不防、不惧。

  难道她没起疑吗?

  山家亨一抬头,便见“六合门”牌匾。

  纵是乱世,香火仍盛呢。

  道观前一副对联:

  说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觉路

  垂方教世表开dòng院利群生

  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运jiāo付,把jīng神寄托。

  内堂放置了长生禄位。门X氏。XXX君、X堂上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剑兰、玫瑰、huángjú,还有果品、糖饼致祭。

  檀香的味儿在飘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这样子——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贵。”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摇头: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对他:

  “——但我信。”

  山家亨无意地触摸一下,他腰间一柄手枪。军令如山。

  现内有乱坛。

  坛内铺上细沙,一个老者轻提水方两端,如灵附体,尖笔在沙上划出字样成u得很快,字字连绵不断,如图如符。旁人眼花缭乱。此时一个妇人在求药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来。助手在旁用毛笔记下:

  “左眼白内障求方。熟地五钱,川连三钱,牛七三钱,淮山三钱,rǔ香钱半……”

  直至方成,妇人恭敬下跪,不忘叩头表示谢意。持方而去。

  芳子怂恿山家亨:

  “有心事吗?你去扶乱,求问一下。”

  “我没事。”

  “那,预卜一下未来也好。”

  芳子瞅着他,企图看穿他的一张脸,阅读他脑袋里头的秘密。山家亨点点头:

  “好吧。——我想知道,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姓王。”

  凡笔动了……

  老者一壁扶着,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问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huáng腾达。”

  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头浇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中国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

  “十年后将因女入而惨死……”—一那预兆了什么?

  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jīng壮gān练,信不信好?

  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身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

  他憎然不觉。

  信?不信?

  山家亨转身,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dòng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

  他其实不忍杀她。

  “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6/3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