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从他们几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去,然后又扫向空旷的房间。我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从今天之后,这里就将变成叶传萍的办公室。她的写字台,她会客用的沙发,她的冰箱,她的衣架……三年前,当我们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和顾里曾经用谈论着白雪公主的后妈般的语气,同仇敌忾地谈论着她,那个时候,我们俩依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青chūn少女,尽管我们俩天不怕地不怕的理由各不相同,我纯粹是因为无知,而她纯粹是因为她是一个富二代。而一转眼,我们就彼此沉默地坐在冰冷的会议室里,之前那个白雪公主的后妈,现在变成了白雪公主。而我和她,变成了什么?我找不到答案。
“顾里,走,去吃饭吧,我想和你谈谈。”顾源的脸在白晃晃的荧光灯管下,显出一种易碎品般的质感。
“可以啊,你先和蓝诀约时间吧。”顾里坐在他的对面,脸上依然挂着刚刚开会时的那种表情,那种可以被以一千种方式解读的表情。
顾源没有说话,沉默地拉开椅子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在我的这个角度和光线里看去,他的背影仿佛一面灰色的墙,我相信,很多东西,从这个时候开始,就隔绝在了围墙的另外一边。
人又少了一个。
我看向宫洺,他正好坐在一片yīn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黑暗让他的身体显得单薄,也显得冰凉。头顶qiáng劲的冷风几乎快要把他chuī成一块冰。
“林萧,你刚刚什么意思?”顾里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睛在光线下红了一圈。但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她怎么可能感伤?她怎么可能激动?她怎么可能眼眶发红?这些是人类的情绪,她怎么可能有?我心里翻涌着的暗色物质,激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带来一种歇斯底里的快感,就像是撕扯伤口时的感觉,混合了痛苦和快乐的,所谓的痛快。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终于明白了,我们都是住在小山丘上,而你住在云层里。”我平静而冷漠地说着。我心里明白我早就失去理智了,因为我的上司也坐在这里,我还坐在公司的会议室里,无论如何解读,当下的场景都是绝对严肃的工作场合,但是我却把它当做了发生在自家客厅里的、我和顾里的撕扯。
顾里慢慢地站起来,她的姿势和动作都非常缓慢,仿佛坐久了腿就失去知觉,她仿佛忍受着某种痛苦般地离开了会议桌。但是她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只是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和她冷酷jīng英的样子太不相称,显得太丢人。
她看着我,准确地说,只是低低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她并没有看向我的眼睛,她瞄准着我膝盖或者脚腕处的某个位置,反正大概就在那附近吧。她的声音里仿佛塞着柔软的棉絮:“我曾经以为你懂得住在云层里,意味着什么。”说完,她转身走了。显然,她也是失败的。她也完全忘记了当下的工作氛围,她将她的感性赤luǒluǒ地bào露在夏天冰凉的冷气里,仿佛一棵树,将自己的根系扯出了地面。她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显然她有点儿激动了,我甚至隐约地觉得她会失控——我意识到,我会这么想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啊,她是顾里,她怎么可能失控?能冷静地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看遗嘱的人,怎么可能失控?
我的手机此刻在会议室的桌面上悄悄地闪烁着来电的灯光,南湘的名字闪烁在手机屏幕上,但是我关了静音,没有察觉。
顾里看着我,冲我说:“住在小山丘上的人,失足滚下去,只会被树木刮伤,或者摔肿脚踝,但他们会活下去,会好起来,会再不怕死地爬上小山丘去。但是住在云朵里的人,摔下去,就只有死。没人会给他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两颗滚圆的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滚出来,没有温度,一瞬间就被冷气chuī得冰凉。我胸腔里是仿佛被烧滚的沸水,无数的话语失序般涌向我的喉咙,而最后冲出我的嘴巴的,只有轻轻的三个字:“你活该。”
我觉得我一定发了疯。
我说完这三个字后,顾里二话没说,毫不迟疑地转身推开门,从走道独自离去。走廊的顶灯没有亮起,只有墙角暗红色的安全灯发着光,大理石上泛滥出一片猩红,仿佛满地的鲜血。她的高跟鞋留下一地的血脚印,消失在电梯的门后面。
我看着对面的宫洺,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看了看我,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没说,走了。他的脸上再一次出现了之前的那种神色,我想我永远都忘不了,那种悲悯,那种同情,仿佛隔着玻璃窗在看一个被隔离了的jīng神病病人。
Kitty也转身离开了,她走之前转过头冲我说了一句:“你有病。”
——多年以后,我在想,如果当时我接起了南湘的电话,那我们几个还会不会走到如今的局面?如果当时,我跟随着顾里走出去,看到她坐在消防通道楼梯上疲惫的背影,我会不会走过去在她身旁,安静地坐下来拥抱她,就像我们曾经青chūn的岁月里,无数次拥抱彼此时一样。
——但是上帝从来都不会给我们,“如果”一次的机会。
CHAPTER 06
一整个夏天,上海都在下雨。
雨水把整个城市浇得通透。我的衣服挂到院子的晾衣架上,好几次都快要晾gān了,结果又来一场雨,把衣服浇湿。
马路上到处都是贴着地面的湿淋淋的梧桐树叶,几百年前,当它们从法国移植过来时,它们肯定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如此入乡随俗地长遍上海各个昂贵的租界,它们把这个东方的城市打扮得异常妩媚,带上了价值连城的异域风情,它们撩动欲望,把赤luǒ的láng子野心和锋利的刀光剑影,都全部包裹在它们温柔而慵懒的沙沙声里——像是流莺的歌声粉饰着午夜的凄冷,像是饱满的饭香掩盖着弄堂的贫穷。
北京的柳絮纷飞,洛阳的牡丹富贵,成都的芙蓉锦簇,海南的椰林热làng,都不及上海法国梧桐金贵,它们不动声色地拥抱着路边的黑色铜灯,拥抱着夜晚独行的旅人,拥抱着深夜难以入眠的人,它们把茂密的枝gān树叶,轻轻地掩在夜色里亮灯的窗口,仿佛保护着一个动人的秘密。
我躺在chuáng上,手边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外国小说,我睡不着——每当我失眠的时候,我就会从南湘的书架上偷来一本晦涩难懂的外国大部头小说,翻上两页,立刻入眠,比安眠药都好使,但现在,连我的杀手锏都失效了。
这些天都是这样子,准确地说来,是自从上次在公司里和顾里大闹一场之后,就这样了。我一次次地回忆起那个huáng昏的场景,浓稠的暮色,被安全灯照得通红的走廊,顾里高跟鞋踩出的血脚印,大理石上泛滥出的一片猩红,在梦境的最底层,在梦境的最边缘,在梦境的最浅处,甚至在我清醒的时候,顾里的背影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视网膜上,她渐渐远去的身影越缩越小,最后化成一根黑色的钢针刺进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让我觉得刺痛。
仔细想来,叶传萍成为我们公司总经理的那一天,绝对可以成为我人生最倒霉日子的前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