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你也来吃寿包,备了你的。自己人,不要客气。"
他很平静地开口了:
"大哥,我想回元朗。"
武汝大不虞其他,只道:
"现在也有寿包呀,何用回元朗吃?"
"不——我是想回元朗住一阵。"
"为什么?"武汝大愕然地抬头。
武龙便大事化小地解释。
"市区太吵了。我也睡不好。我就是喜欢做个乡下人。"
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单玉莲本如拉紧的弓弦,铃声尖厉一响,她整个人呵了一跳。她想听下去,但也得接电话,都不知谁个打来,多半是他的妈妈,天天要听儿子的声音,顺便打扰一下二人的夫妻生活,勿要有太多亲热的机会。
她拎起听筒,换过一种恭顺的声调:
"喂"
那一端沉静了三秒。
"喂——!"
终于,她听到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太熟悉了:
"yín妇!我是达达!"
单玉莲一颗心弹跳上了九重天。连番的惊呵,她抖颤着,脸色突变,用尽一身力气把电话掷下。
恐惧笼罩着她。
她的jian夫侦知她的底细了。他怎么查得出来?他预备怎样?
她不敢透气,生怕一切丑恶都泄漏。幸好丈夫和爱人犹在对话中。武龙堂堂正正他辞行:
"大哥,你一直都看顾我,我也想你们好。——你多些时间在家陪阿嫂吧,安排多些节目,一起去玩玩,她不会太闷。"
武汝大一边听,一边点头。忽地也起了疑云:
"阿嫂很闷吗?呵?"
"我不清楚。"武龙道:"或者女人需要人哄。"
"我哄得她少么?哦——"武汝大恍然:"我明白了,你是说她——"
他说不下去,是不敢深究。
武龙随即代她掩饰:
"她想见你多些呀。"
武汝大不待他掩饰,也不听,也不容忍,便bào喝一声:
"老婆!你出来!"
一生气,急起来,半点停顿也没工夫:
"你昨天做些什么你有没有找过别些朋友?为什么你不找阿龙陪你去买新衣你你你……"-一都是???
声音大得自己也意外。
单玉莲从未受过如此的盘问,这个一直战战兢兢地宠坏她的男人,因绿色疑云,大声疾呼。而他兄弟,那罪魁祸首,如今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她矫情地出来,坐在武汝大身边沙发的扶手上。一见她面,那小矮人又矮了半截,bào喝的声音,渐渐转弱,成为软语。
好了,轮到自己发难了。
为了掩饰心虚,惟有恶人先告状,她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汝大,骂道:
"你听谁来讲了是非?我可有痛脚叫你捉住了?你见到吗?听到吗?你闻到吗?只晓得欺负我。我还未曾思疑你呢,你昨天晚上都不回来,你上哪儿去?你很闷吗?你有找过别些朋友吗?"
武汝大连忙道:
"我没有呀,我——"
"哦,那是我不对啦……"
她越说越心烦意乱,有点放泼,也有点自恨,百感jiāo集,痛哭失声。
一气之下,非常委屈地夺门而出。
遗下曾经疑云阵阵的武汝大,与武龙面面相觑。为了面子,又不好追上去。
惟有死硬充撑着,不肯失威给兄弟看:
"由她!女人不可以纵容。一会儿她就死死气地回来啦——一会儿不回来,再算吧"
摆出来的大丈夫款,未见便告成为"画皮"了。他望着站在门边的武龙:
"唉,风头火势,你走什么?人人都要走,只剩下我一个人!"
整个人都凋谢了似的:
"兄弟不是这样做的呀。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找人顶替你的位子嘛。进来吃寿包啦!走!"
一切都是女人在搬弄。
但,女人也在怨恨,不知什么东西在播弄她的命运。
这样子然一身跑了出来,走了好一段路。目的地在哪儿?走得到哪儿去?天地之大,无处容身。她记得,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落脚处、立足地,总是由甲地,给拨弄到乙地,然后又调配到丙地。后来到了丁地。最后呢?
香港这般的繁华地,人口五六百万,但倚仗谁来爱惜她?——最基本的,谁来养活她?一个女人,长得纵好,也是无用。她这样的颓丧,难道赶去投靠一个雾水的jian夫么?
走得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被驱使来至香火鼎盛的huáng大仙。
她一早就听过huáng大仙了。
来到庙前,方才惊觉是怎么来的?
该处烟雾缭绕不断。一路上,烟huáng烛照,风车飞转,都见善男信女来参拜许愿还神。好似有某种力量的驱使,是的,一定有她自己也抗拒不了的牵引。追随着人群,取过一个签筒,径自在殿前空地跪下来,求了一支签。
然后,她又追随着人群,走到一条小小的里弄,两侧全是解签的摊档。
有个摊档生意比较冷清,那解签者便在招徕:
"小姐!过来光顾解签呀。"
女人被那人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那是一个面貌yīn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单玉莲一见,有点面善,不过想不起来。
"我好像见过你。"
"怎会呢?在这里是第一次见面吧。请坐,小姐,第几签呀?"
单玉莲坐下来:
"五十四。"
老妇便摊开一小张桃红色的签纸,望定女人,兀自念签语:
"五十四,庄周蝴蝶梦。——'庄子酣眠成蝶梦,翩翻飞入百花丛;天香采得归来后,犹在高chuáng暖枕中。'这是一支好签呀!"
单玉莲一听,竟是"好签",联念到这些纠缠困扰,不禁苦笑。人人只道huáng大仙灵验,原来是骗她的!
那老妇却继续道:
"小姐,你来一趟,不错,是可以还了心愿,但梦始终是梦。唉,何必把事件揽大呢?不若收手吧,把前生的冤孽都忘却吧!"
她苦口婆心地劝她,但单玉莲一愕:
"我有什么心愿?我有什么冤孽?"
老妇摇头:
"番归啦。去饮茶啦!"
单玉莲不明所以,无奈掏钱,刚打开手袋,抬头一看,整个摊档,和那似曾相识的解签者,全都不见了,空余几块破木板。
她意夺神骇。
一路回家,惶惑不安。
回"家"。最后,女人还不是忍气吞声地回到夫家去么?
这些玄妙的道理:一场chūn梦,好生收手。也不过是最原始的民生之道。——因为明知没结果的事,就不要做。她早已不是红旗底下的女儿,长大了,就明白"怕死不是造反派"是行不通的,因为往往死的是这批。好不容易过得这么安定而富足……
收手,对了。
她豁然开朗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