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堪身为众用,末了死于非命?一腔都是火。被害被坑被杀,也不过是男人吧。
到底惨死,尚要背负一个"千古第一yín妇"之恶名,生生世世,无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烧红。
是有一句话得罪了她,"千古第一yín妇"。女人细白的牙齿狠咬住薄唇,唇上一条失血的青。不要绝望,不要含冤。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过自己的男人,一个一个揪出来算账!
她不肯忘却前尘:"我要报仇!"
这"醒忘"茶汤,不喝了!
她把孟婆递上来的另两杯,挥手一拨,杯子翻了,茶汤泻了,女人奋力推开赶路的人群,不管身后急唤,拚尽一身力气,奔往红水滚滚的转轮台。
孟婆犹在惊叫:
"潘金莲!潘金莲!不要如此!你一定生悔!"
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奔逃,半个字儿也听不见。
快!
前面便是转轮台。
台上呈八卦形状,内有一圈为太极,中有六个孔道,供"六道轮回"。
女人走呀走,随着难喻的姻缘,一纵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将相、士农工商、亦有股、卵、湿。化。多按功过分别成形。
水车滚动,赤河汹涌。赶忙乱窜的人,各自寻找有利位置,来世投个好胎,别要重过今生浑噩。每个亡魂,都带着希望轮回去了。
jīng血灵性,附于一点,十月怀胎,时辰到了,便由转轮台,冲出紫河车。血水直流,茫然堕地,惊醒一看,又到阳门了,忍不住哇哇一叫,重获新生。
潘金莲受伤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点忐忑。
这个小脚的妇人,到底投入谁家户?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屐,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弹不得,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末了还得用很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下,方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gān好这生平头一道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忽地,眼前的一双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缠紧一些,再紧一些…不,揉操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操上深棕颜色,连扶把也是。扶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在的女孩,迫不及待地把腿搁上去控着。脚尖蹦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的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慢慢多姿起来了。小指头不觉翘起,如同兰花。手拿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没唱过的山东小调——
三寸金莲,消生生罗袜下,红云染就相思卦。姻缘错配,贫民怎对乌鸦?奴爱风流潇洒,
雨态云踪意不差,背夫与你份情,帘儿私下。你恋烟花,不来我家,奴后地谈谈教谁面?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仍然,是当局着迷,简直无法自控。哼哼卿卿当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
"没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咯咯咯地学步。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咦,学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教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跨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
老师说: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思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舞现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脚'的姿势有所谓'五种基本位置',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噹噹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里。抬眼一着窗外,忽喷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打倒牛鬼蛇神户"
"文化大革命万岁!"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个字。
《金瓶梅》。
单玉莲一见这三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这三个字如一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迷茫地,谁在背后一推呢?她冲上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啪"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门吧。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马上便跳下来了。他还没完全死掉呢。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戳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头上还戴了六七项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慢舞。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扑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是死是活。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他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喊到排练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