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_李碧华【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推一残燃着的,就是徐福的丹炉了。

  门无人声,她见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双腿,带引来了。

  03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像所有传奇的开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气,催情的chūn药似地,伴着紫雾白烟,披着紫锦的人。

  真是诱惑。

  她望定他一阵。衣角着了火,他马上把那火踩灭了。但,理智烧毁了。

  烟迷雾锁,正好看不清对方臊红的脸。太诱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儿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长发在氖氛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豁出去……

  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蒙天放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只惊弓小鸟。

  但没时间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丹药,不安分地颤动。

  黑发jiāo缠着。

  她臂上的“守宫砂”,不知何时,无言冉退……

  炉火映照在冬儿雪白肌肤上。她用一个篦,把黑发重新盘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会之后的妩媚。

  他从不发觉,她是多么的妖娆,看得有点痴呆。

  冬儿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转,开始也为他梳头。先将头项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号小会,然后用蓖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由脑后分做六股,编成板状发辫,中间卡一发结,辫的上端打一“X”形的绳结。

  梳好了,把他又扳转过来,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测。

  不相信这是真的。

  冬儿把蒙天放一根长发拈起来,与自己的一根长发连在一起,就炉火烧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儿温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

  情到浓时,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见到一个yīn影——

  冬儿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

  冬儿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声bào喝:

  “你gān什么?

  冬儿神色仓皇地道:

  “——给丹炉鼓风。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心惊胆跳。

  徐福来至鼎前,珍重地站起一颗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炼成了!真是yīn差阳错!

  他带着秘密的喜悦,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来。丹药拢在袖中。

  “冬儿你看,迎着炉火,金光闪烁;拢在袖中,自发五彩。这‘九转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献给陛下,我们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

  冬儿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可是个大喜讯。”

  “嘿,丹成了,我们还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别误事,从今天起,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得再胡来!

  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揣在怀里。冬儿若有所思,苦无良计。

  诏书已经颁就:

  “朕,今令齐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日午时,东渡求仙。楼船五十,停于河边。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待得huáng道吉田吉时,作法启航入海,不得有误。奉天承运,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于咸阳宫。”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顿。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携备五谷粮种,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如长龙幡缠半山,风chuī白衣,飘飘乱举。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轻纱,掩映着音容。每人一个香囊,散着去国的余韵。

  楼船五十,由数千民夫拉牵至浅滩,它们高耸着,巨大的身躯,异shòu一般吞噬着远渡蓬莱、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

  孩子们都有点好奇,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谁都没想过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一个挨一个,等待次日启航。人人都一样。

  但,冬儿已不一样了。

  隔了重重险阻,又届生离死别,凭着楼船的雕栏,远望河边。

  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cháo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流而逝。

  仗剑挺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冬儿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脱了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qiáng拖进楼船中。

  挣扎间,一只丝履丢了。

  它没沉,只随水漂至河边。

  蒙天放摹见,四看一片死寂,那丝履,凄婉如一声呜咽。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晓以大义:

  “怕死么?”

  冬儿摇头,泪盈于睫。

  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东渡的,自己一逃,数目不对,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儿警觉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宫砂”的位置。她的收获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他一早就dòng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只语重心长:“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掉东洋,逃离魔掌,觅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见她不语,又劝道:

  “冬儿,不要自私,要为大局着想。”

  大局?

  她一夜之间成长了,成为大人以来,始发觉是这样的凄怆。为大局着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个“大局”gān吗?

  一个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过去?

  只好佯睡。也许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见她安然睡好,便欣然离去。

  也太难为有情儿女。

  冬儿在步声远去之后,微微张目,打开一条缝,他走了。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恒丰满,谁知这河水由多少支流汇聚?谁知一直东航,前面有多急险?冬儿远远望向岸边的营火,她只知有个人在那儿守候。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7/2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