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那年,十年前,中秋,来了几个说是电影圈的人,导演副导制片之类。

  小香眼前一亮,以为是投身影业当明星的良机,十分亢奋。下定决心,提了月饼茶叶去叩门——

  叩导演的门,也就是叩影圈的门吧?

  那房间住了两人。后来又进去了两人。门一关,谁知发生啥事?

  十九岁的小香,堕入「试镜」陷阱。先是切饼泡茶聊天念对白,后来不知如何用上了迷药。小香遭四人轮jian。惨不堪言。

  翌日四人退房离去。不知所终。午间清洁女工搞卫生,才发现小香衣衫尽去,昏迷不醒,房间一片láng藉,乌烟瘴气,chuáng上还大摊大摊秽渍。小香出了这事,案难破,也羞极了,一度进了jīng神病院。

  后来马经理同情,让她到厨房跟随她老叔,搞清洁,劳动工,不必出来服务见人,讨生活也过得去。一直不婚。

  没想到一打听到有导演下榻,彷佛回到从前某日,充满热望。日子过去,梦却不醒。

  罗浩叹了一口气:

  「方导,耽误宝贵时间了。改好本子休息吧。你脸色不大好,明天还要早起。」

  离去时犹带歉意:

  「小香的事,请别放心上。」

  还殷懃:

  「我给贵客张罗早点去,弄些好吃的提神的,保证满意!」

  翌晨。

  小吴给方彼得 Morning call,打了几回,没人听。

  房门外还是贴上:——

  「请勿打扰」

  他们先到餐厅用早餐,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导演下来。

  「奇怪了,方导一向勤快有分寸,难道开了通宵改剧本,一睡不起?」

  监制沉吟:

  「还是催催他,抓紧时间。不是约好负责人领着看景吗?」

  一阵,接手机,小吴报告:

  「门铃响坏了,门也几乎敲破了,没人应。是不是出去了?还是出事了?」

  他们请酒店给开了锁。

  房中空无一人。

  剧本已经修改好了。计算机还未关。这剧本已无半个「鬼」字。肯定可以过关。

  方彼得终于完工。大伙有工开,电影可以拍了——

  忽然来了一个人。鬼一样。

  是公司小型面包车的司机。他气急败坏,一拐一拐的冲上来,头上包扎得像半个木乃伊,手脚也有纱布,还渗出血渍。看着恐怖。司机自医院赶来剧组。他昨天在机场接了导演方彼得,然后朝这酒店直驶。马不停蹄夜奔。

  「谁知途中出车祸了,车子毁了,我和导演都被送进医院去——我急救后躺了一宵,能起,马上赶来。」

  他告诉大伙一个不幸的消息:

  「方导——方导他在送院途中失血过多没气了。手中还紧紧抱着包包中的本子。说,剧本还没改好——」

  chuáng上没有睡过的痕迹,室内完全没有体温气息。桌上有杯碧螺chūn,剩下幽幽的绿。人走了,茶凉了,鬼,也专业地完成任务了……

  (完)

  李碧华- 枕妖

  2011-04-25 16:50:27

  枕妖

  <原载香港一周刊 2007年 9月 13日>

  「1031、1032、1033、1034……」

  邹静怡这大半年完全不能入睡。晚晚瞪着天花板数绵羊。

  失眠的困扰不比她的创伤大。她已经无法把chuáng头的灯关上,她怕一个人在这空间,再小的睡房也变得太宽、太大、太无边无际和空虚。

  把一切处理好后,还得收拾心情上班。

  办公室的同事们体谅她的不幸,尽量不提,免她感触。休息室中如发现有关新款汽车的杂志,都马上收起来。

  记得那天静怡在赶一份文件时,忽接噩耗。她飞奔离去,像个疯子。大家后来才知道,她的男朋友阮浩康,jiāo通意外丧生。

  新车才下地三天,阮浩康还兴致勃勃地享受风驰电掣之乐。他守jiāo通规则,也没有醉酒驾驶,更非飚车出事——

  「怎么是心脏病?他自己也不知道,一点迹象也没有!」静怡泣不成声,「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心脏停止几秒钟,陷入昏迷?就这几秒钟,车子失事撞向石壆……为什么好好的,就死了?」

  阮浩康「猝死」,死因无可疑。

  像很多人游泳、行山、做运动、焗桑拿、慢跑步……毫无心理生理准备,忽然一命呜呼。

  「他又没有病痛,常常去打羽毛球,打机可以通宵,还计划明年与我到西藏旅行,连高山症也不怕,为什么会死在这几秒钟上……」

  她不肯相信,难以面对。

  直至他化作一撮灰,她还是接受不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情绪依然低落。若家族遗传,尚可提防,但隐性心脏疾病,竟措手不及。意外如每人不可逃躲的噩梦。

  从此她就睡不着了。

  「我数了28457头绵羊,还是眼瞪瞪等天亮。」静怡憔悴不堪:「当然最初还是蒙蒙眬眬的,不过不能『入睡』,昏沉地又醒来,不管躺在chuáng上多久,都感觉没有睡过。」

  「静怡,」同事美宝告诉她:「我问过二哥,他是心理医生,他说,传统的『数绵羊』催眠法,应该由大数至小,所以你今晚要从28457倒数至1。还有,如果放松身心,连续做几次深呼吸,也会容易入睡的。」

  「不如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静怡的妈妈曾道:「也许美宝的二哥帮到你。」

  「我不用看医生。」静怡勉qiáng一笑:「自己知自己事,只要我『放下』,就可以了,别担心。」

  生离死别需要时间疗伤,缓缓的,微风细雨式。

  活着的人总得如常生活。如果一直凌晨三四点仍然眼光光,翌日工作便受影响。同事或者体谅,上司也不可能长期姑息。

  ——她只求一觉好睡,重新出发,好好过每一天。

  大半年仍未脱。

  报上有报道:

  「美国科学家发现,睡眠时间长些,可以减轻身体痛楚,每增加一至两小时,效果等于60毫克止痛药。」

  「不是多睡一点,而是可以入睡。」她叹一口气。只是心灵的痛楚……

  大家尝试用轻松的语气来开启她:

  「睡前有『七不可』,你知道吗?」

  各人便在数:——

  不可生气。不可过饥或过饱。不可喝咖啡或茶。不可作剧烈运动。不可过冷或过热。不可让被子蒙头。不可回忆……

  她当然明白,尽量不回忆,方可尽情进入梦乡。

  「但——」热心的美宝道出关键:「一个好的枕头会帮助入睡。」

  「这倒是真的,先不说情绪高低,如果枕头不好,影响睡眠质素,醒来还浑身骨痛,甚至头痛。」

  他们介绍静怡到各家寝具店选购适合自己的枕头。

  有人用过智能太空枕、圆管枕、3D立体健康枕、磁石枕、羽毛枕、雪豆枕……有些比较硬,有些比较软,有些还含什么负离子。原来枕头那么贵,上千元一个好不唬人。她试过,无效。仍失眠。

  静怡忽然明白了。

  她必须更换全新的枕头——因为旧的,无论用什么方法清洗gān净,上面还遗留他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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