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jiāo费后就有工作了?」
小吴虽是个老实人,知识水平不高,可他同乡告诉他,「入乡随俗」,有些费用明知有诈不能省。
「我先把你们——」工头指点五六人:「安顿下来,有个下脚处,明天一早安排到地盘去。」
一拨人到了简陋的临时居所,是一个破房子的二楼,有几张双层的木板chuáng。工头收了「消毒费」,没给打针,只道:
「有感冒就打针,没感冒就不用消毒,这九十元明天给发凭条。还有,每人jiāo三十元『保暖费』。」
「什么?」大伙见又有新项目,窃窃私语,但为了讨好工头有活可gān,敢怒不敢言。
工头指指堆放一角的棉被,都不知谁盖过,发出酸馊体味:
「棉被日租三十元。付费可领一张——这几天冷,睡好点。」
小吴心念一动,省得来时走过一家面包店,门外有手推的木头车,就是卖棉被的。手头拮据,全部家当五百元,再问人借了五百,他是来打工赚钱,不是来打点花钱的,为了省一点,他堆起笑脸:
「大哥,我随便盖点什么都行。被子自己张罗去。先去吃碗面。」
工头在数钞票,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神色。头也不抬:
「认得路回来?我们晚上十点关门关灯。」
「天气冷,吃饱了哪都不去。」
民工们三三两两的去买盒饭买面包。朝小吴道:
「你不『保暖』呀?这鬼天气!」
小吴拍拍胸膛,笑了笑。
后来大伙见小吴扛一张新棉被回来,脸有得色:
「瞧,新货,才十五元,多便宜!完了自己还可以带走。」
他们都暗恨自己是冤大头,可租钱已付了,只好认了。相差十五块钱吶!嘟囔,缩脖子钻进臭臭的被窝中。
入夜了。
气温更低,刺骨的寒风自窗缝侵入,无孔不钻的,他们都把棉被紧紧裹住自己,不消一刻,鼻鼾声此起彼落,皆梦入黑甜,忘却人间何世。
人人都熟睡。
除了小吴。
小吴用棉被卷住身子蒙头,木乃伊一样,不留半分空隙。可他无法入睡。起初只是不暖,渐渐冻得起了jī皮疙瘩,牙齿磕磕作响,像掉进了冰窟,血液凝住。他双腿直哆嗦,在被窝中不停地跺动,但利针般的寒气仍向全身猛刺,堕指裂肤似的。用双手抱住自己,却感到有无数的手搂过来。冷!冷得好疼!身体缩成一团,才不致被抓到幽冥去……
他愈睡愈冷,由里往外冷……
第二天六点半,大伙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钻出来,洗把脸,准备随工头开工去了。
小吴没有动静。
有人推推他,没醒。再推,亦无反应——
掀开棉被,才发现他冻僵了。上排牙齿咬下排牙齿,嘴角往上牵扯,冻死的「笑脸」。身子蜷缩而畏怯,还受惊吓般尿了一chuáng。棉被湿了,他死命抓得牢牢的,不放。
公安接报,伸手一摸脑门,像触到一块冰。
「哦,又冻死一个。」
这几天冻死的人不少,但大都是老弱伤病。小吴才二十多不到三十,jīng壮的汉子,怎么如此不济?问同乡:
「是不是有病?」
「哪有?他还游冬泳呢。」
尸体得抬走。把他抓牢棉被的冻僵了的手指用力扳开,撕扯之下,棉被破了,露出棉絮来——大伙吃了一惊,有血!
「还说没病?」
检查一下,褐色硬块,斑驳杂乱,早已gān了,是陈年的血渍。不止一人的血。
上级下令追查。
但小吴却是满腹疑团不明不白地,先给处理。中国人太多了,一个资料不详的外地民工在酷寒中冻死,死于自然,尸体送火葬场去……
公安根据同乡你一言我一语的,从「十五元一张棉被」着手,跟踪小贩提货,揭发一个造假工场——
位置偏僻的松岭村,其中一间烂尾楼。这个所谓棉被工厂个体户,有四个人在生产。
棉被的原料,除了从垃圾堆捡回旧棉被外,还有在厕所收集用过的染了经血的卫生巾,还有破棉衣……拆下来再拼凑翻新出售。
「还有什么原料?」
「没有了。」几个jian商垂着头指指那堆「黑心棉」:「就这些。」
公安上了手铐,登记身份材料之际,门外来了辆货车,司机不知就里,一边大喊:
「老谢,出来收货——」
话还未了,目瞪口呆。公安把司机扣押。
收什么货?
个体户长期与殡仪馆、火葬场勾结,包下了所有棉被——这些全是裹尸陪葬的死人被,尊称「寿被」,被子愈多,愈表示子孙的孝顺和敬意。有些意外丧生,死于非命,搁久了开始腐烂的尸体,也需要多重棉被的覆盖,吸收血汁脓水,不致流溢……
由于焚烧被褥化纤会黏住停尸chuáng,清理不易,且消耗更多燃料,火化工都把棉被收集好,有货便送来,每张五元,卖给工厂,翻新后以每张十五元出售。
脏?谁知道来龙去脉?
其中一张便卖给小吴了。
小吴不知「原主」是谁?那些抢夺的冰冷的手,来自何方?
小吴的一张棉被,正好用来裹着他紫蓝色的尸体,送去火化。永久相伴。
他说得没错:「完了还可以自己带走。」
迷藏 (2008.10.2)
转自香港《壹周刊》
「肥qiáng,这一阵的活动你都不参加,究竟怎么了?」阿宝打电话来,约他去冒险。
「天文台说,中心风力高达每小时170公里,你有没有看电视?终于改挂八号风球了,我们几个,七点半集合一起到柴湾岸边看làng去。哗!奇景!个个làng都有30呎高——」
「我不去了。」
「什么?你一向最大胆了,奇怪,最近次次约你都不来。」
「——我的病——还未好。」
「啊?几个星期了,还未好?」
肥qiáng的病一直未好——正确而言,他还是怕,特别怕打风!
总之一到台风袭港的夜晚,每当外头狂风bào雨敲打门窗,他就开始颤抖,一定把所有的灯都开了,满室亮堂堂的,才有安全感。连睡觉也不敢关灯。甚至不敢睡。
本来阿宝说得对,他是他们班上「七剑」中最大胆的一个。他们七人包括阿宝、叉烧(父亲开烧腊店)、星仔(长得有点像周星驰)、大K(Ken)、小K(Kimay)、惊青(一听就知受不了考验),jiāo情特别好,课余相约一起打机、踢波、烧烤、游水(最近还学跳水)……上网找寻新玩意,例如内地视频上出现的北京「跑酷族」——健儿在大街小巷一遇障碍便跑、蹦、跳、跨、翻……就是不绕路。身手好得不得了。
自从上回在海边度假屋回来后,肥qiáng变了。他本来是肥仔,一下子消瘦了差不多十磅,一度还脱发,家人中药西医的给他治,总算平复下来,还以为吃错东西,食物中毒,或不知名病毒感染。一向没喝蒙牛或伊利的盒装奶,所以应该不是三聚氰胺的毒。但肥qiáng曾经尿过裤子,很羞家。该晚之后他没说什么,反正很累,爱钻进被窝,灯亮着,度过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