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朴贞秀自小吃到大的泡菜。
在众多发酵食品中,泡菜不但含丰富的维生素和食物纤维,而且促进体内脂肪燃烧,所以泡菜是瘦身美人的选择。
——朴贞秀当然是美人,但朴妈妈叹一口气:
「妈对不起你——」
「没事,很好。」朴贞秀安慰她:「看我的皮肤,又白又滑又滋润,脸上毛孔细密,人家都羡慕呢。」
「可是日久同学们朋友们会起疑。」
「我最近转到这大学,不错呀。」她收拾心情,面对窘境:「室友好奇,是一定的。从前也这样。真识破了,再寻思转校吧——反正我成绩很好,总有录取的。」
「你就是爱念书。」
「不然怎么过?」她想:「jiāo个朋友已不容易,谈恋爱还不把人家吓跑?谁受得了?」
「不如你把秘密告诉几个室友,大家照应着。」
「不。告诉她们,等于全校都知道了。」朴贞秀道:「都是普通女子,大嘴巴,守不了秘密,信不过。」
她qiáng调:
「世上没有人信得过——除了妈妈。」
「可是妈妈把你生成这样……」
「人人都有不幸,我的比较与众不同吧。」
正说着,朴贞秀的胃有点异动,不由自主,毫无防备,一下子就将刚才吃进去的饭和泡菜和牛肉汤,冒涌回吐口中。
她如常地,把嘴里的食物——半消化半发酵的浓稠杂物,再咀嚼一遍,磨烂jīng细,吞下去。
过了一会,又有一些饭菜回吐,她咀嚼之后吞咽。如是者,只消有食物自体内涌出来,便一口一口的加工,是她廿多年来每日每顿的必然过程。
都说是「怪病」。
这异常现象从没改善,影响了她生活。不管读书、看电影、逛街、走路、睡觉……任何时刻,肚子里的食物「自动」回吐口中,非得进行反刍。
朴妈妈很内疚,眼看女儿受尽生理心理上的折磨,亦因此变得孤独、冷僻、自闭、不爱与人jiāo往——甚至不敢谈恋爱,遑论结婚、生子。
朴贞秀反刍完毕,松一口气:「就是在家里安全。」
吃过泡菜,那种酸、臭、腐烂的发酵味道特浓,不得不洒香水辟除。
离人远点,戴上口罩,免得口臭惹嫌。
只有在老家,不必防备,没有戒心,完完全全适应那与生俱来的遗憾。无奈地。
看到别的同龄女生,假日都与男朋友享乐、亲热、倾诉苦与乐……
她的痛苦不可告人。
惹不起躲得起——只要把秘密一直保守下去,她就可以活得自在点,不会被当作「怪物」来研究,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话题。
没有一个人的沉默是不带前因后果的。
——可是,星期天一大早,家门外来了不速之客……
当然是「不速之客」——尹善英、金廷娜、池爱恩,那满腹疑团满目好奇的室友们,登门造访,伸出友谊之手:
「伯母,我们特地好好来探望贞秀,没预先通知,意外吧?这些苹果和梨子请收下。」尹善英把一篮颜色鲜艳的水果送上。
金廷娜道:
「我们听说伯母的泡菜在这一带十分闻名,很受欢迎,所以来请教一下。」
「对呀,」池爱恩笑:「以后我们结婚了,尽管不会当全职主妇,像妈妈和阿姨那样——但会做特别的泡菜,也是绝活。」
朴妈妈招呼年轻的来客。
「快请坐,贞秀给同学们倒茶。」她双手还沾满腌料,正一层一层的用大白菜裹好,忙着呢。托词请教?看来志不在此。
「不用了伯母。」金廷娜对朴贞秀道:「因为贞秀这一阵说是感冒,身体不好,我们找她一起去治治。」
「治治?」朴贞秀警觉起来,她们真是有备而来吗?「也不是什么病——」
「就算没什么病,可见你老是戴上口罩,夜里也常上洗手间,你跟我们来,包你新陈代谢大大改善。」
「出一身汗,排出毒素,血液循环就更好了。」
「到哪去?」
「唔——」识途老马尹善英带神秘的微笑:「到了就知道。」
朴贞秀起了戒心,生怕有诈,「不说我不去。」
「大家玩玩嘛。」金廷娜打圆场:「我们到『汗蒸幕』中心。」
「明dòng那家好吗?常去的。」
韩国五百年历史的传统保健美颜桑拿,是大学女生和办公室女郎常到之处。
「那家用天然松木来作燃料的,还可以坐『中药马桶』——」
「爱恩真粗俗。」尹善英笑骂:「那只是有个大dòng的特制椅子吧,坐上去让中药材蒸气蒸熏,经痛也减轻。」
「可是我听人说,梨泰院dòng那家更好呢,有很多日本人去——不如我们尝尝新?」
「完了再喝参jī汤滋补一下。你说选乌jī或是白jī?」
「如果去梨泰院dòng,不如吃石烤鱿鱼啦,好香呀,想起也垂涎三尺。」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热情如火。也许希望对这神秘自闭的室友多作了解,也许只是女生之间亲密jiāo谊,没那么复杂。
「复杂」的只是朴贞秀那不可告人的反刍怪病吧。
「走吧。」她们道:「以前几次约你看电影都不去。」
朴贞秀怎么敢同人一起看电影?谁明白她嘴里忽地充塞异物,身不由己地要避到无人之地的苦况?
「哼!不想同我们做朋友吗?」都装作生气的样子。
她望向妈妈。
朴妈妈道:
「去吧,同学们一起正常玩乐。」
朴贞秀忽地想起汉学传奇故事中,有一个唤《白蛇传》。千年道行的蛇妖,自恃可以应付,便喝了几口雄huáng酒,那白素贞毫无准备,结果现出原形——朴贞秀有自知之明,早上也没吃过什么,胃中大概也没什么会冒涌出来的吧。她心忖:
「在汗蒸幕中心,人人都裹得严密,不会出岔子。」
「走走走!」一个道。
「伯母我们走了,完了直接回宿舍了。」
「贞秀,」朴妈妈叮嘱:「小心点,别过头了。」
「知道了。」朴贞秀把心一横,这一关也要过的。矫情不去,很难解释。
「汗蒸幕」就是一个砖石围成,牢固的巨型营幕吧。温度高达八十度。炉中松木燃烧起来,像把人蒸煮至熟呢。大家还生怕不够热,再用厚布和毛毡把自己严严裹起来,焗得汗出如浆才痛快。
很难熬。
但因为高温蒸焗,令人血液循环加速,体内毒素随汗水排出。一般的桑拿不可同日而语。比起来,那些就太小儿科了。
大家各自从毛毡中露出一点头脸。忍,忍,忍。
「看谁可以熬得超过五分钟!」
每次都是池爱恩率先跑出去,顶多两分钟,惨叫一声,飞奔逃出生天。
朴贞秀意志坚定,这难不倒她——自小生理上的折磨已叫她习惯了。忍。
呼吸开始困难。
——窒息的感觉。
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住死里使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