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7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他嚐过美食家友人的菜式,蒋侍郎豆腐、杨中丞豆腐、张恺豆腐、庆元豆腐、王太守豆腐……有水煮、汤熬、油炸、乾煸、煎炒……

  「乾隆廿三年,我和朋友在扬州程立方家吃豆腐,煎的两面huáng,较乾,没丝毫卤汁,jīng妙绝伦,竟有车螯鲜味,但盘中并不见车螯及其他配菜呀——」

  「究竟用什麼做的?」她问。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他故意卖关子:「第二天我告诉了查宣门,查说他会做。过後某日,我便在查家吃到这个菜。刚用筷子一夹,我就大笑——」

  「是什麼?」

  「我不告诉你。」

  「袁老爷你快说吧,真是的,把人家悬在半空——你快说,我为你做个三层玉带糕。说!」

  ——「你不可以逃避!」这句话,萧美人也曾听过,出自另一个男人之口。

  年前初冬,客人稀疏了。都回家围炉共话,而她是一个无家的女人。特别冷。有位穿了破袄青衫的书生来了:「好想来碗馄饨。」

  「饺子好吗?」萧美人问:「野珍菌馅,清些。」

  「不,」他腆道:「肉馅的。因为饿。」

  吃不上大鱼大肉,只能在店铺下碗馄饨,只花得起小钱,看来挺寒酸的。

  她知道是位落第书生。数算铜板过日子,回乡的盘川还费周章。

  「公子贵姓?」

  「别什麼『公子』不『公子』了。小姓杜,杜陵川,你唤我阿杜、阿陵、阿川,或是落第小书生,都行。」

  她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小个儿,桂圆大。jī汤煨,有冬笋、开洋,还切了幼如发的蛋丝。

  「好漂亮,舍不得一下子吃掉。」

  可是他饿。

  「你慢慢吃,别忙,我还有好一阵才打烊呢。」她又道:「反正关上门也不过东摸西弄才休息。」

  「『萧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呢!」他把馄饨细嚼缓吞,把汤呷个点滴不留。

  ——但人却不愿意走。

  「我也没有好去处。」杜陵川道:「我坐下来碍你麼?」

  「不会。」她笑:「我请客,再给下一碗。」

  二人便聊起身世。不知时日,好像已过了百年。杜陵川定睛望萧美人:

  「你不收我的铜板,那,我送你一句话——」

  「一句话?」

  「你『萧美人』定名留千古。」

  她失笑。

  「少来了。小女子不过是个卑微的掌柜的,做点心餬口,公子也知我身世坎坷。寻常人,过一天算一天吧。怎会名留千古?你别胡说八道寻我开心。」

  「我对科举应试已不抱希望,官场黑暗,饱读诗书也未必出人头地。回乡後我打算养jī种花,帮人写信抄经过日子。这种生活,萧美人过得吗?」

  已是徐娘,她的脸还是一红。

  「我自小懂得一点麻衣柳庄,你也应该是我的人吧。」

  她不答。

  「你不可以逃避。」

  ……後来,萧美人终於随他姓杜了。

  那麼,便一起回乡去。杜家在常州那头:「我教你做天目湖的鱼汤。清得像眼泪。」

  「把小店关了吧。」她道:「嫁jī随jī。」

  「不要。」

  「为什麼?」

  「你还得回来。」

  这个dòng悉天机的男人qiáng调:「大半年後重阳,你回来,给你故人做点心。切记莫忘。」

  「真的?假的?谁?」

  他没说破:「完了以後,送他一程,就关门了。从此不用回头。」

  她依他的话,小店张贴了:

  「东主有喜 暂停营业」

  无根的她,有个落脚处。萧美人的归宿,也不过是寻常百姓的梦。

  常来光顾的客人,吃她点心上了瘾的美食家,都见重门深锁,不知「暂停」到几时。

  袁枚也吃过一回闭门羹。

  又等了好几个月,这回,他才遇上了。而她,刚好远道而来赶上了——她此时才明白,是来送他的。

  「啊萧美人已嫁人了。」袁枚怜爱地:「虽然我比你老,比你更快要走了,你嫁人,我不像把女儿嫁出去,反而像失落了一位红颜知己,好不舍得。这是我俩的秘密。以後谁给我做点心呢?」

  袁枚的仆从已出去了大半天,采集一大堆竹叶。整块儿的,青翠如玉的。

  洗刷乾净,沥水抹好,平铺待用。

  为了做三千件点心,忙得脸不红气不喘。是享受,也是随心。

  「袁老爷的『随园』有意思麼?」

  「你说说?」

  「随心所欲?」

  「再说。」

  「那多了,悉随尊便、如影随形、入乡随俗、随机应变、夫唱妇随……」

  「萧美人倒说起自己来了。」袁枚调侃。

  她会心一笑:「你的意思是——」

  「世人随波逐流,可我随遇而安,随缘不变。」望那晶莹剔透的jú花糕,一大盘一大盘,皆未切割之母体般。他道:

  「苏轼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我不同意。其实客多欢聚,客少也有独酌之乐;乌云盖月,但彩云追月亦美景,何凄之有?人要来,人要走,不过随脚步,随天命,随缘份——今天是你我缘尽之期了。」

  说说,蹑手蹑足走到jú花糕前,欲用小刀剔一角——

  萧美人明白了。写尽鬼故事的人,到头来也逃不过,成为新鬼。

  不忍说破。

  袁枚的亡魂飘渺,挂念他的最後美点。那日在扬州舟中感染了风寒,腹泻不止。勉qiáng支撑虚弱的老体,在清寒月光下,披名贵的皮裘,戴起西洋金丝眼镜,手抚已染黑几遍的长须,老人还是挺爱漂亮,爱体面,爱种种生活享受,爱这世界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但不得不走了,他用平静但笑谑的语气写遗嘱:

  「用淡红纸小字写讣,不可用素纸。其馀平行用小古简最雅,用大红便市井气……恐屍硬不便靴,有极华刺朱履一双,白绫袜一副可用。」

  但题一碣云:

  「清故诗人袁随园先生之墓

  千秋万世必有知我者。」

  垂眼看到袁枚隐约下半身,那朱履,那白绫袜,那浮游感。

  「哼,我知你——」萧美人擦擦清泪:「你就有猫腻,偷吃?还没好!」

  他有条件很早退休,家财万贯。为人写序立碑作传chuī嘘一番的墓志铭,知名度高,润笔每是千百两至巨万。字字价值不菲,以「随园」为系列的稿费版税,可以逍遥自在,奢侈得无後顾之忧——但此刻,他只渴望吃到一块jú花糕。

  萧美人见糕已冻成,用刀给切成小小菱形,每一菱,都是清澈的淡huáng凝脂,拥抱鲜妍花瓣,几颗朱砂痣,晶莹剔透,清凉而伤感。吃进嘴里,jú花和枸杞子的芳香,像吃到一个秋凉。他满足了

  提笔写下《萧美人糕》一诗:

  「说饼佳人旧姓萧,

  良朋代购寄江皋。

  风回似采三山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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