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路远非常瘦削而且安定,静静地看着我。我开腔道:“案发后你在厨房喝蓝山咖啡。你喜欢蓝山咖啡?”他毫无所动地看着我,就像有谁,有什么,在他里面死了。我心头一动,像看到了我自己。我示意警员出去预备咖啡,我又掏出了在现场搜出的照片。一间乡村房子,大概在加拿大,陈路远一家和一只大牧羊犬站在园子里的照片,全都笑着,连牧羊犬也张着嘴,附和着。陈路远略略低头,看了看照片,又不知看到什么远处去了。警员送来了咖啡及携来了耳筒镭she唱机及喇叭。咖啡香弥了一室昏huáng。镭she唱机播着案发时他听着的巴赫大提琴无伴奏一号组曲。我点了一支烟,就深深地陷入沉思与静默之中。
“你喜欢巴赫的音乐?”陈路远没有回答。“我想你不愿意再说的了。多么好。
你知道吗?我下了班不说话,有时在兰桂坊喝整个huáng昏的酒,光听人家在吵。不说话是一种奢侈。“陈路远看着我了,不知在聆听,还是在想。
“我太太,她叫做维利亚。我们刚在德布连结了婚我便带她来了香港。你去过爱尔兰吗?那是个美丽而忧愁的地方。草原上有马,chūn天时满地开了野jú。我们的儿子叫大卫儿,眼底带绿,像爱尔兰的草原。”
“维利亚一直不喜欢香港,或许因为我有一个中国女子。一次我醉后竟然透露迷恋上背上纹了一只孔雀的中国女子。翌日回家我发觉维利亚伏在chuáng上,痛得满脸通红,掀开毡子,才见得她背上纹了一只大孔雀,血迹还未gān透。我跪在地上求她原谅。”
“但没有用。你知道,我是个警察。我是英国人。我无法拒绝殖民地的诱惑。”
“她回去过爱尔兰。我带着大卫儿到她姐姐处找她,我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抱着大卫儿在哭。”
“又回到了香港。断断续续很多年。大卫儿开始独自上学,jiāo小女孩朋友。维利亚走了,在米兰寄来了一张明信片,要离婚。”
“她后来跟了一个意大利人。她去意大利前跟我做最后一次爱。背上的孔雀已经毁掉,她原来优美的背部灼了难看的疤痕。我一边做爱一边流眼泪。她只说:意大利人对我很好,远比你对我好。我这样比较幸福。请原谅我。我不能再背这爱情十字架。”
“她走后我开始很沉默。”
“生命里面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我想你明白。正如我想我明白你。”
他便静了下来,好像我是主控官而他是冷血的多重谋杀犯——人的灵魂的幽暗,沉重婉转至不可说,而且无所谓道德。他爱维利亚不比我爱赵眉爱得更多或更少,但他毁了她美丽的背、她的爱意,和她的前半生,而我却杀了赵眉、明明、小二、小远和小四,及大白老鼠。
演员下了舞台,疲倦而憔悴。
我只是无法背这爱情十字架。
但赵眉真的怕。中英谈判触礁,港元急剧下泻,市民到超级市场抢购粮食。赵眉从医院扑来找我,还穿着护士制服,只在我怀中哭道:“住不下去了。让我们结婚,离开香港。”她的白帽在我面前晃动如蝴蝶。别着白帽的竟是一支一支的发夹,无端端地生长着,像刺。
她要跟我结婚我便答应了。我没有想过要拒绝,我爱她。
“陈路远。”她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小小的手伸过来,握着。
“很奇怪。近来我老在找东西,总觉得失掉什么似的。”她怯怯地笑起来,“你上班了,我总觉得永远不会见着你似的。”
“失去什么。就像你已经在坟墓里了,我在你的坟头走过,在呼唤你的名字。”
我一直沉默着。黑暗无处不在,远处公寓房子的灯,已经遥不可及了。是的,失去什么,永远不能再回头了。
“我们还是不要想回香港的事了。”赵眉又转念道,“因为我又怀孕了,路远。”
“哦——”
“一个孩子就是一个新希望。让我们好好的,给他关怀、温柔、爱。”她将我的手轻轻放在她肚皮上。我的手突然发热——惧于生之无知未来,我只吞吞吐吐地道:“一定非要孩子不可吗?”我脑里慢慢浮现一个血婴,半埋在泥土里,赵眉和我,在黑暗中呼唤寻找。。'
“一定非要孩子不可。”赵眉缓缓地答,很缓慢,但很坚定。我知道她决定了。
我们以为自此便可以安顿下来。孩子是个壮大的男婴,我们叫他小远。小远比两个姐姐都好脾气,晚上总酣睡,不大哭。哭也见好便收,性情似乎比较开朗容易。
事情还是一件一件地发生。明明上幼儿班,突然不肯上学。赵眉又哄又吓,总不得要领。她已经3岁多,突然扭着脾气,撒了尿。赵眉替她换裤子时才发现她腿上都是瘀痕。她才说:“同学打我。我和幼生讲中文,他们便打我。”幼生是班里另一个中国学生。赵眉触电似的,皱着眉,跟我说:“路远,我怕不幸的事情还是要发生。”
裁员还是裁到了我身上。我拿着支票与措辞客气的辞退信,回到家里,在门后缓缓跌坐。冬日的huáng昏来得特别早。我怕又是漫天漫地的白雪,婴儿夜夜啼哭,我们互相杀戮伤害,血溅成浅浅的池塘,说不定其中还会开一朵冰凉的白莲。在厨房找到了赵眉,我只能紧紧抱着她:“如今我只有你了,赵眉。”
我软弱的时候赵眉总很坚qiáng,为我煮了咖啡,说:“我们还有足够一年半开销的积蓄,况且还可以领救济金。”侧着头,想了想,浮现了一个恍惚的微笑:“幸好三藩市不下雪。不然,我想,我大概会死的……孩子也活不下去……”忽然目光凌厉地看着我。我心头一震,跌碎了手中的咖啡杯。
我怀疑我们心里的什么角落,失去记忆与热情,正绵绵地下着雪。在三藩市,在香港。
赵眉不再让明明去上学,将她关在屋里,手里却抱着两个婴儿,口里总道:“他们想杀死明明。”又去买了100米黑布,成天在踏衣车上缝窗帘,将屋子蔽得墨墨黑黑的:“他们成天在看我们。他们想杀明明。”在家里又穿着雨衣,戴着医生的透明胶手套,穿一双胶雨靴。“我怕,陈路远。雨什么时候才停呢。”而三藩市冬日,阳光丰盛如巴塞隆那。
我无法按捺,将明明送回学校,回来紧紧抱着赵眉,撕去她的雨衣,手套、胶雨靴:“赵眉,你有病。我应该怎样做,才可以令你和孩子平安而丰足?”她低下头来,缓缓地道:“大概不可能了,陈路远。”
她默默地收拾一地的胶衣服,拉开了一屋墨墨的窗帘,到厨房弄吃的,姿态十分缓慢而安静,像受完电震的jīng神病人。我站在整洁光亮的客厅中,隐隐听到了赵眉播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忽然感到十分疲倦而且苍老。我老早已经忘记恐惧的滋味,此刻我非常的惶惑,而且恐惧。
我竟然动手打她。明明放学回来,小二和小远都饿了,他们就在厨房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