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王_阿城【完结】(6)
课于是好教起来,虽然不免常常犯疑。但我认定识字为本,依了王福的本子为根据,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实。语文课自然有作文项目,初时学生的作文如同天书,常常要猜字到半夜。作文又常常仅有几十字,中间多是时尚的语句,读来令人瞌睡,想想又不是看小说,倒也心平气和。只是渐渐怀疑学生们写这些东西于将来有什么用。
这样教了几天,白天很热闹,晚上又极冷清,便有些想队里,终于趁了一个星期天,回队里去耍。老黑见我回来,很是高兴,拍拍chuáng铺叫我坐下,又出去喊来往日要好的,自然免不了议论一下吃什么,立刻有人去准备。来娣听说了,也聚来屋里,上上下下看一看我,就在铺的另一边靠我坐下。chuáng往下一沉,老黑跳起来说:“我这个chuáng睡不得三个人!”来娣倒反整个坐上去,说:“那你就不要来睡,碍着我和老师叙话。”大家笑起来,老黑便蹲到地下。来娣撩撩头发,很亲热地说:“呀,到底是在屋里教书,看白了呢!”我打开来娣伸过来的胖手,说:“不要乱动。”来娣一下叫起来:“咦?真是尊贵了,我们劳动人民碰不得了。告诉你,你就是教一百年书,我还不是知道你身上长着什么?哼,才几天,就夹起来装斯文!”我笑着说:“我斯文什么?学生比我斯文呢。王七桶,就是三队的王稀屎,知道吧?他有个儿子叫王福,就在我的班上,识得三千八百八十八个字。第一节课我就出了洋相,还是他教我怎么教书的呢。”
大家都不相信,我便把那天的课讲了一遍。大家听了,都说:“真的,咱们识得几个字呢?谁数过?”我说:“我倒有一个法子。我上学时,语文老师见班上有同学学习不耐烦,就说:‘别的本事我不知道你们
有多大,就单说识字吧。一本新华字典,你们随便翻开一页。这一页上你们若没有一个不会读、书、解的字,我就服。以后有这本事的人上课闹,我管我不姓我的姓。’大家不信,当场拿来新华字典一翻,真是这样。瞧着挺熟的字,读不出来;以为会读的字,一看拼音,原来自己读错了;不认识,不会解释的字就更多了。大家全服了。后来一打听,我们这位老师每年都拿这个法子治学生,没一回不灵的。”大家听了,都将信将疑,纷纷要找本新华字典来试一试,但想来想去没有人有字典,我说我也没有字典,大约还是没有卖的。来娣一直不说话,这时才慢慢地说:“没有字典,当什么孩子王?拉倒吧!老娘倒是有一本。”我急忙说:“拿来给我。”来娣脸上放一下光,将身仰倒,肘撑在chuáng上,把胖腿架起来,说:“那是要有条件的。”大家微笑着问她有什么条件。
来娣慢慢团身坐起来,用脚够上鞋,站到地上,抻一抻衣服,拢一拢头,向门口走去,将腰以下扭起来,说:“哎,支部书记嘛,咱们不要当;党委书记嘛,咱们也不要当,也就是当个音乐老师。怎么样?一本字典还抵不上个老师?真老师还没有字典呢!”大家都看着我,笑着。我挠一挠头,说:“字典有什么稀奇,可以去买,再说了,老陈还不是有?我可以去借。”来娣在门口停下来,很泄气地转回身来,想一想说:“真的,老杆儿,学校的音乐课怎么样?尽教些什么歌?”我笑了,把被歌声吓了一跳的事讲述了一遍。来娣把双手叉在腰上,头一摆,说:“那也叫歌?真见了鬼了。我告诉你,那种歌疆叫‘说’歌,根本不是唱歌。老杆儿,你回去跟学校说,就说咱们队有个来娣,歌子多得来没处放,可以请她去随便教几支。”我说:“我又不是领导,怎么能批准你去?”来娣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写个词,我来作个曲。你把我作的歌教给你们班上的学生唱,肯定和别的班的歌子不一样,领导问起来,你就说是来娣作的。领导信了我的本事,笃定会叫我去教音乐课。”大家都笑来娣异想天开。我望望来娣。来娣问:“怎么样?”我说:“可以,可以。”老黑站起来说:“什么可以?作曲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那要大学毕业,专门学。那叫艺术,懂吗?艺术!看还狂得没边儿了!”来娣涨红了脸,望着我。我说:“我才念了几年书,现在竞去教初三。世界上的事儿难说,什么人能gān什么事真说不准。”来娣哼了一声说:“作曲有什么难?我自己就常哼哼,其实写下来,就是曲子,我看比现在的那些歌都好听。”说完又过来一屁股坐在chuáng上,一拍我的肩膀:“怎么样,老杆儿?就这么着。”
出去搜寻东西的人都回来了,有于笋,有茄子、南瓜,还有野猪肉gān巴,酒自然也有。老黑劈些柴来,来娣支起锅灶,乒乒乓乓地整治,半个钟头后竟做出十样荤素。大家围在地下一圈,讲些各种传闻及队里的事,笑一回,骂一回,慢慢吃酒吃菜。我说:“还是队里快活。学校里学生一散,冷清得很,好寂寞。”来娣说:“我看学校里不是很有几个女老师吗?”我说:“不知哪里来的些斯文人,晚上活着都没有声响。”大家笑了起来,问:“要什么声响?”
我也笑了,说:“总归是斯文,教起书来有板有眼,我其实哪里会教?”老黑喝了一小口酒,说:“照你一说,我看确是识字为本。识了字,就好办。”有人说:“上到初三的学生,字比咱们识得多。可我看咱们用不上,他们将来也未必有用。”来娣说:“这种地方,识了字,能写信,能读报,写得批判稿就行,何必按部就班念好多年?”老黑说:“怕是写不明白,看不懂呢。我前几天听半导体,里面讲什么是文盲。我告诉你们,识了字,还是文盲,非得读懂了文章,明白那里面的许多意思,才不是文盲。”大家都愣了,疑惑起来,说:“这才怪了!扫盲班就是识字班嘛。识了字,就不是文盲了嘛。我们还不都是知识青年?”我想一想,说:“不识字,大约是文字盲,读不懂,大约是文化盲。老黑听的这个,有道理,但好像大家都不这么分着讲。”老黑说:“当然了,那广播是英国的中文台,讲得好清楚。”大家笑起来,来娣把手指bī到老黑的眼前,叫:“老黑,你听敌台,我去领导那里揭发你!”老黑也叫起来:“哈,你告嘛!支书还不是听?国家的事,百姓还不知道,人家马上就说了。林秃子死在温都尔汗,支书当天就在耳机子里听到了,瘟头瘟脑地好几天,不肯相信。中央宣布了,他还很得意,说什么早就知道了。其实大家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说,来娣,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哪里来的?还不是你每天从敌台学来的!什么甲壳虫,什么埃巴,什么雷侬,乱七八糟,你多得很!”来娣夹了一口菜,嚼着说:“中央台不清楚嘛,谁叫咱们在天边地角呢。告诉你,老黑,中央台就是有杂音,我也每天还是听。”老黑说:“中央台说了上句,我就能对出下句,那都是套路,我摸得很熟,不消听。”我笑起来,说:“大约全国人民都很熟。我那个班上的学生,写作文,社论上的话来得个熟,不用教。你出个庆祝国庆的作文题,他能把去年的十一社论抄来,你还觉得一点儿不过时。”大家都点头说不错,老黑说:“大概我也能教书。”我说:“肯定。”
饭菜吃完,都微微有些冒汗。来娣用脸盆将碗筷收拾了拿去洗,桌上的残余扫了丢出门外,jī、猪、狗聚来挤吃。大家都站到门外,望望四面大山,舌头在嘴里搅来搅去,将余渣咽净。我看看忙碌的猪狗,嘴脸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觉笑了,说:“山中方七日,学校已千年。我还以为过了多少日子呢。”正说着,支书远远过来,望见我,将手背在屁股上,笑着问:“回来了?书教得还好?”我说:“挺好。”支书近到眼前,接了老黑递的烟,点着,蹲下,将烟吐给一只狗。那狗打了一个喷嚏,摇摇尾巴走开。支书说:“老话说: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学生们可闹?”我说:“闹不到哪里去。”支书说:“听说你教的是初三,不得了!那小学毕业,在以前就是秀才;初中,就是举人;高中,大约就是状元了。举人不得了,在老辈子,就是不做官,也是地方上的声望,巴结得很。你教举人,不得了。”我笑了,说:“你的儿子将来也要念到举人。”支书脸上放出光来,说:“唉,哪里有举人的水平。老辈子的举人要考呢。现在的学生也不考,随便就念,到了岁数,回到队上gān活,识字就得。我那儿子,写封信给内地老家,三天就回信了,我叫儿子念给我,结结巴巴地他也不懂,我也不懂。”来娣正端了碗筷回来,听见了,说:“又在说你那封信,也不怕臊人。”支书笑眯眯地不说话,只抽烟。来娣对了我们说:“支书请到我,说叫我看看写的是什么。我看来看去不对头,就问支书:‘你是谁的爷公?’支书说:‘我还做不到爷公。’我说:‘这是写给爷公的。’弄来弄去,原来是他儿子写的那封信退回来了,还假模假式地当收信念。收信地址嘛,写在了下面,寄信的地址嘛,写在了上面。狗爬一样的字,认都认不清;读来读去,把舌头都咬了。”大家都哄笑起来,支书也笑起来,很快活的样子,说:“唉,说不得,说不得。”我在队里转来转去,耍了一天,将晚饭吃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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