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王_阿城【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教室里静了许久,隔壁有女老师在教课,声音尖尖地传过来,很是激昂,有板有眼。我忽然觉得,愈是简单的事,也许真的愈不容易做,于是走动着,慢慢看学生们写。

王福忽然抬起头来,我望望他,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将手里的笔放下。我问:“王福,你写好了?”王福点点头。我迈到后面,取过王福的纸,见学生们都抬起头看王福,就说:“都写好了?”学生们又都急忙低下头去写。我慢慢看那纸上,一字一句写道:

我家没有表,我起来了,我穿起衣服,

我洗脸,我去伙房打饭,我吃了饭,洗了

碗,我拿了书包,我没有表,我走了多久,

山有雾,我到学校,我坐下,上课。

我不觉笑起来,说:“好。”迈到前边,将纸放在桌上。学生们都扬起头看我。我问:“还有谁写完了?”又有一个学生jiāo了过来,我见上面写道:

上学,走,到学校教室,我上学走。

我又说:“好。”学生们兴奋起来,互相看看,各自写下去。

学生们已渐渐jiāo齐,说起话来,有些闹。终于钟敲起来。我说了下课,学生们却并不出去,拥到前边来问。我说:“出去玩,上课再说。”学生们仍不散去,互相议论着。王福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时时看我一眼,眼睛里问着究竟。

钟又敲了,学生们纷纷回到座位上,看着我。我拿起王福的作文,说:“王福写得好。第一,没有错字,清楚。第二,有内容。我念念。”念完了,学生们笑起来。我说:“不要笑。‘我’是多了。讲了一个‘我”人家明白了,就不必再有‘我’。事情还是写了一些,而且看到有雾,别的同学就谁也没有写到雾。大体也明白,只是逗号太多,一逗到底。不过这是以后纠正的事。”我又拿了第二篇,念了,学生们又笑起来。我说:“可笑吧?念了八年书,写一件事情,写得像兔子尾巴。不过这篇起码写了一个‘走’字。我明白,他不是跑来的,也不是飞来的,更不是叫人背来的,而是走来的。就这样,慢慢就会写得多而且清楚,总比抄些东西好。”

王福很高兴,眼白闪起来,抹一抹嘴。我一篇一篇念下去,大家笑个不停。终于又是下课,学生们一拥出去,我也慢慢出来。隔壁的女老师也出来了,见到我,问:“你念些什么怪东西,笑了一节课?”我说:“笑笑好,省得将来耽误事。”

第四章

课文于是不再教,终日只是认字,选各种事情来写。半月之后,学生们慢慢有些叫苦,焦躁起来。我不免有些犹豫,但眼看学生们渐渐能写清楚,虽然呆板,却是过了自家眼手的,便决心再折磨一阵。转眼已过去半个月,学校酝酿着一次大行动,计划砍些竹木,将草房顶的朽料换下来。初三班是最高年级,自然担负着进山砍料运料的任务。我在班上说了此事,各队来的学生都嚷到自己队上去砍,决定不下。我问了老陈,老陈说还有几天才动,到时再说吧。

终于到了要行动的前一天。将近下课,我说:“明天大家带来砍刀,咱们班负责二百三十根料,今天就分好组,选出组长,争取一上午砍好,下午运出来。”学生们问:“究竟到哪个队去砍呢?”我说:“就到我们队,我熟悉,不必花工夫乱找,去了就能,砍。只是路有些远,男同学要帮着女同学。”女学生们叫起来:“哪个要他们帮!经常做的活路,不比他们差。”忽然有学生问:“回来可是要作文?”我笑了,说:“不要先想什么作文,gān活就痛痛快快gān,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出危险。”学生说:“肯定要作文,以前李老师都是出这种题目,一有活动,就是记什么什么活动,还不如先说题目,我们今天就写好。”我说:“你看你看,活动还没有,你就能写出来,肯定是抄。”王福突然望着我,隐隐有些笑意,说:“定了题目,我今天就能写,而且绝对不是抄。信不信?”我说:“王福,你若能写你父母结婚别人来吃喜酒的事情,那你就能今天写明天怎么砍料。”大家笑起来,看着王福。王福把一只大手举起来,说:“好,我打下赌!”我说:“打什么赌?”王福看定了我,脸涨得很红,说:“真的打赌?”我见王福有些异样,心里恍惚了一下,忽然想到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就说:“当然。而且全班为证。”学生们都兴奋起来,看着王福和我。我说:“王福,你赌什么?”王福眼里放出光来,刚要说,忽然低下头去。我说:“我出赌吧。我若输了,我的东西,随便你要。”学生们“欧”地哄起来,纷纷说要我的钢笔,要我的字典。王福听到字典,大叫一声:“老师,要字典。”我的字典早已成为班上的圣物,学生中有家境好一些的,已经出山去县里购买,县里竞没有,于是这本字典愈加神圣。我每次上课,必将它放在我的讲桌上,成为镇物。王福常常借去翻看,会突然问我一些字,我当然不能全答出,王福就轻轻叹一口气,说:“这是老师的老师。”我见王福赌我的字典,并不惧怕,说:“完全可以。”我将字典递给班长。学生们高兴地看着班长,又看着我。我说:“收好了,不要给我弄脏。”王福把双手在胸前抹一抹,慢慢地说:“但有一个条件。”我说:“什么条件都行。”王福又看定我,说:“料要到我们三队去砍。”我说:“当然可以。哪个队都可以,到三队也可以,不要以为明天到三队去砍,今天你就可以事先写出来。明天的劳动,大家作证,过程有与你写的不符合的,就算你输。不说别的,明天的天气你就不知道。”王福并不泄气,说:“好,明天我在队里等大家。”

我在傍晚将刀磨好,天色尚明,就坐在门前看隔壁的女老师洗头发,想一想说:“明天劳动,今天洗什么头发,白搭工夫。”女老师说:“脏了就洗,有什么不可以?对了,明天你带学生到几队去?”我说:“到三队。”女老师说:“三队料多?”我说:“那倒不一定,但我和学生打了赌。”女老师说:“你净搞些歪门邪道,和学生们打什么赌?告诉你,你每天瞎教学生,听说总场教育科都知道了,说是要整顿呢!不骗你,你可小心。”我笑了,说:“我怎么是瞎教?我一个一个教字,一点儿不瞎,教就教有用的。”女老师将水泼出去,惊起远处的jī,又用手撩开垂在脸前的湿发,歪着眼睛看我,说:“统一教材你不教,查问起来,看你怎么jiāo待?”我说:“教材倒真是统一,我都分不清语文课和政治课的区别。学生们学了语文,将来回到队上,是要当支书吗?”女老师说:“德育嘛。”我说:“是嘛,我看汉语改德语好了。”女老师噗嗤一笑,说:“反正你小心。”

晚上闲了无聊,忽然记起与来娣约好编歌的事,便找一张纸来在上面划写。改来改去,忽然一个“辜负”的“辜”字竟想不起古字下面是什么,明明觉得很熟,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于是出去找老陈借字典来查。黑暗中摸到老陈的门外,问:“老陈在吗?”

老陈在里面答道:“在呢在呢,进来进来。”我推门进去,见老陈正在一张矮桌前改作业本,看清是我,就说:“坐吧,怎么样?还好吧?”我说:“我不打扰,只是查一个字,借一下字典,就在这里用。”老陈问:“你不是有了一本字典吗?”我说:“咳,今天和王福打赌,我跟他赌字典,字典先放在公证人那里了。”老陈笑一笑,说:“你总脱不了队上的习气,跟学生打什么赌?虽说不讲什么师道尊严,可还要降得住学生。你若输了,学生可就管不住了。”我说:“我绝不会输。”老陈问:“为什么呢?”我说:“王福说他能今天写出一篇明天劳动的作文,你说他能赢吗?我扳了他们这么多日子老老实实写作文的毛病,他倒更来虚的了。王福是极用功的学生,可再用功也编不出来明天的具体事儿,你等着看我赢吧。”老陈呆了许久,轻轻敲一敲桌子,不看我,说:“你还是要注意一下。学校里没什么,反正就是教学生嘛。可不知总场怎么知道你不教课本的事。我倒觉得抓一抓基础还是好的,可你还是不要太离谱,啊?”我说:“学生们也没机会念高中,更说不上上大学了。回到队里,gān什么事情都能写清楚,也不枉学校一场。情况明摆着的,学什么不学什么,有用就行。要不然,真应了那句话,越多越没用。”老陈叹了一口气,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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