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王_阿城【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我心中乱得很,搞不太清砍与不砍的是非,只是不去山上参加砍伐,也不与李立说话。知青中自有几个人积极得很,每次下山来,高声地说笑,极无所谓的样子,李立的眼睛只与他们jiāo流着,变得动不动就笑,其余的人便沉默着,眼睛移开砍树的几个人。

第四天收工时,砍树的几个人下山来,高声在场上叫:“倒喽!倒喽!”我心中忽然一松,觉出四天的紧张。李立进到屋里,找出笔墨,写一些字,再将写好字的纸贴在他的书箱上边。我仰在chuáng上。远远望去,见到五个大字:我们是希望。其余的人都看到了,都不说话,该gān什么gān什么。

我晚上到肖疙瘩的草房去。肖疙瘩呆呆地坐在矮凳上,见我来了,慢慢地移眼看我,那眼极gān涩,失了jīng神,模模糊糊。我心中一酸,说:“老肖。”只四天,肖疙瘩头发便长出许多,根根立着,竟是灰白杂色;一脸的皱纹,愈近额头与耳朵便愈密集;上唇缩着,下唇松了;脖子上的皮松顺下去,似乎泄走一身力气。肖疙瘩慢慢垂下眼睛,不说话。我在chuáng边坐下,说:“老肖。”转脸看见门口立着六爪与他的母亲,便招呼六爪过来,六爪看着他的父亲,慢慢走到我身边,轻轻靠着,一直看着自己的父亲。

肖疙瘩静静地坐着,慢慢地动了一下,缓缓转身打开箱子,在杂物中取出一个破本,很专心地看。我远远望去,隐约是一些数字。六爪的母亲见肖疙瘩取出本子,便低头离开门口到小草棚去。我坐了一会儿,见肖疙瘩如无魂的一个人,只有悄悄回来。

第九章

防火带终于锄好,队长宣布要烧山了,嘱咐大家严密注意着,不要自己的草房生出意外。

太阳将要落山,大家都出来站在草房前。队长和几个老职工点了火把,沿山脚跑动着,隔一丈点一下。不一刻,山脚就连成一条火线,劈劈啪啪的声音传过来。忽然风起了,我扭头一望,太阳沉下山峰,只留亮亮的天际。风一起,山脚的火便振奋起来,急急地向山上跑。山下的火越大,山头便愈黑。树都静静躺着,让人替它们着急。

火越来越大,开始有巨大的爆裂声,热气腾升上去,山颤动起来。烟开始逃离火,火星追着烟,上去十多丈,散散乱乱。队长几个人围山跑了一圈回来,喘着气站下看火。火更大了,轰轰的,地皮抖起来,草房上的草刷刷地响。突然一声巨响,随着嘶嘶的哨音,火扭做一团,又猛地散开。大家看时,火中一棵大树腾空而起,飞到半空,带起万千火星,折一个斤斗,又落下来,溅起无数火把,大一些的落下来,小一些的仍旧上升,百十丈处,翻腾良久,缓缓飘下。火已烧到接近山顶,七八里长的山顶一线,映得如同白昼。我忽然心中一动,回头向肖疙瘩的草房望去,远远见到肖疙瘩一家人蹲在房前。我想了想,就向肖疙瘩的草房走去。场上此时也映得如同自昼,红红的令人疑心烫脚。我慢慢走到肖疙瘩一家人前,他们谁也不看我,都静静地望山上。我站下来,仰头望望天空。天空已成红紫,火星如流星般穿梭着。

忽然六爪尖声叫起来:“呀!麂子!麂子!”我急忙向火中用眼搜寻,便见如同白昼的山顶,极小的一只麂子箭一般冲来冲去,时时腾跃起来,半空中划一道弧,刚一落地,又扭身箭一样地跑。队上的人这时都发现了这只麂子,发一片喊声,与热气一道升上去散开。火将山顶渐渐围满,麂子终于不动,慢慢跪了前腿,头垂下去。大家屏住气,最后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灵突然将身耸起,头昂得与脖子成一竖直线,又慢慢将前腿抬起,后腿支在地上,还没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样向大火冲去,蹚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跃,侧身掉进火里,不再出现。大火霎时封了山顶,两边的火撞在一起,腾起几百丈高,须仰视才见。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山上是彻底地沸腾了。数万棵大树在火焰中离开大地,升向天空。正以为它们要飞去,却又缓缓飘下来,在空中互相撞击着,断裂开,于是再升起来,升得更高,再飘下来,再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热气四面bī来,我的头发忽地一下立起,手却不敢扶它们,生怕它们脆而且碎掉,散到空中去。山如烫伤一般,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都惊慌起来。

忽然,震耳的轰鸣中,我分明听见有人的话语:“冷。冷啊。回去吧。”看时,六爪的母亲慢慢扶着肖疙瘩,肖疙瘩一只手扶着六爪,三个人缓缓向自己的草房里去了。我急忙也过去搀扶肖疙瘩,手摸上去,肖疙瘩的肋下急急地抖着,硬硬软软,似千斤重,忽又轻不及两,令人恍惚。

肖疙瘩在搀扶下,进到屋里,慢慢躺在chuáng上,外面大火的红光透过竹笆的缝隙,抖动着在肖疙瘩的身上爬来爬去。我将肖疙瘩的手放上chuáng,打得碎石头的手掌散着指头,粉一样无力,烫烫的如一段热炭。

第十章

这之后,肖疙瘩便一病不起。我每日去看他,日见其枯缩。原来十分qiáng悍而沉默的一个汉子,现在沉默依旧,qiáng悍却渐渐消失。我连连劝他不要因为一棵树而想不开。他慢慢地点头,一双失了焦点的眼睛对着草顶,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六爪不再顽皮,终日帮母亲做事,闲了,便默默地翻看残破了的宋江杀惜的书,来来回回地看,极其认真;或者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呆呆地看着父亲。肖疙瘩只有在儿子面前,才渗出一些笑容,但无话,只静静地躺着。

队上的人都有些异样,只李立几个人仍旧说笑,渐渐有些发颠。队长也常常去看肖疙瘩,却默默无言,之后慢慢离去。队上的老职工常常派了女人与孩子送些食物,也时时自己去,说几句话,再默默离去。大火烧失了大家的jīng神,大家又似乎觉得要有个结果,才得寄托。

半月后,一天,我因病未去出工,身子渐渐有些发冷,便拿了一截木头坐在草房外面晒太阳。十点钟的太阳就开始烫人,晒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回去的好。正转身要进门里,就听见六爪的声音:“叔叔,我爹叫你去。”回头一看,六爪用异指勾弄着衣角站在场中。我随了六爪到他家。一进门,见肖疙瘩斜起上身靠在chuáng上,不觉心中一喜,说:“呀!老肖,好多了吗?”肖疙瘩扬起手指,示意我坐在chuáng边。我坐下了,看着肖疙瘩,肖疙瘩仍旧枯缩,极慢地说,没有喉音:“我求你一件事,你必要答应我。”我赶紧点头。肖疙瘩停一停,又说:“我有一个战友,现在四川,在部队上残废了,回家生活苦得很,这自然是我对不住他。我每月寄十五元给他,月月不敢怠慢。现在我不行了——”我心下明白,急忙说:“老肖,你不要着急,我有钱,先寄给他——”肖疙瘩不动,半天才有力气再说:“不是要你寄钱。我的女人与娃儿不识字,我不行了,要写一封书信给他,说我最后还是对不起他,请他原谅我先走了——”我呆了,心紧紧一缩,说不出话。肖疙瘩叫六爪过来,让他从箱里取出一个信封,huáng皮纸,中间一个红框格。上面有着四川的地址。我仔细收好,点点头,说:“老肖,你放心,我误不了事。”转头一看,却噤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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