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走得飞快,引得我们好苦,全无东瞧西看的兴致,似乎只是为了走路。不一刻,汗淌到眼睛里,杀得很。汗又将衣衫捉到背上,裤子也吸在腿上。正坚持不住,只听得小娃在上面喊:“可是要到这里?”大家拼命紧上几步,方知到了。
大家四下一看,不免一惊。早上远远望见的那棵独独的树,原来竟是百米高的一擎天伞。枝枝权权蔓延开去,遮住一亩大小的地方。大家呆呆地慢慢移上前去,用手摸一摸树gān。树皮一点不老,指甲便划得出嫩绿,手摸上去又温温的似乎一跳一跳,令人疑心这树有脉:李立围树走了一圈,忽然狂喊一声:“树王就是它,不是人!”大家张了嘴,又抬头望树上。树叶密密层层,风chuī来,先是一边晃动,慢慢才动到另一边:叶间闪出一些空隙,天在其中蓝得发黑。又有阳光渗下无数斑点,似万只眼睛在眨。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树,一时竞脑子空空如洗,慢慢就羞悔枉生一张嘴,说不得唱不得,倘若发音,必如野shòu一般。
许久,大家才很异样地互相看看,都只咽下一口什么,慢慢走动起来。
那小娃一直掮着锄四下望着,这时忽然伸开细细的胳膊,回头看了我们一下,眼里闪出光来。大家正不明白,只见他慢慢将锄捏在手里,脊背收成窄窄的一条,一下将锄死命地丢出去。那锄在空中翻滚了几下,远远落在草里,草里就蹿出huánghuáng的一条,平平地飘走。大家一齐“呀”地喊起来,原来是一只小鹿。
小鹿跑到山顶尽头,倏地停住,将头回转来,一只耳朵微微摆一摆。身子如印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回过神来,又发一声喊,刚要抬脚,那小鹿却将短尾一平,碎着蹄脚移动几步,又一探头颈,huáng光一闪,如梦般不见了。
小娃笑着去草里寻锄。大家说:“你怎么会打得着鹿?”小娃说:“这是麂子嘛,不是马鹿。”我想起昨晚的叫声,原来就是这种东西发出来的,就说:“这家伙叫起来很怪。”大家不信,问我怎么会知道。我说:“昨天晚上我就听见了,肖疙瘩说是麂子叫。”小娃很严肃地说:“我爹说是麂子叫,就是麂子叫。这山里还有一种叫声:咕、嘎。这是蛤蚧,肉好吃得很。”大家明白这原来是肖疙瘩的小孩。我不由得问:“你叫什么?”小娃将身体摆了一下,把一只手背过去,很坏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睛,说:“肖六爪。”大家正不明白是哪几个字,我却明白了:“六指。把手拿来看看。”肖六爪迟疑了一下,又很无所谓的样子把手伸出来,手背朝上,大家一看,果然在小指旁边还长出一只指头,肖六爪将那个小指头立起来独独地转了一圈,又捏起拳头,只剩下第六个指头,伸到鼻子里掏,再拽出来,飞快地弹一下。一个人不由得闪了一下,大家都笑起来。肖六爪很骄傲的样子,说:“我这个指头好得很,不是残废,打起草排来比别人快。”大家不明白什么打草排,肖六爪很老练的样子,说:“将来你们也要打,草房顶要换呢。”
我拍拍六爪的头,说:“你爸爸力气很大。”六爪把两条细腿叉开,浑身扭一下,说:“我爹当过兵,侦察兵,去过外国。我爹说:外国跟这里一样,也是山,山上也是树。”我心里估摸了一下,问:“去朝鲜?”六爪愣了一下,摇摇头,用手一指,说:“那边:”大家都早知道这里不远就是国境,不免张望起来。可除了山,还是山,看不出名堂。
大家慢慢往回走,又回头望望树王。树王静静地立在山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逗着百十个孩子,叶子哗哗地响。李立忽然站住了,说:“这棵树要占多少地啊!它把阳光都遮住了,种的树还会长吗?”大家都悟过来这个道理,但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一个人说:“树王嘛。”李立不再说什么,随大家一齐下山。
第三章
第三天,大家便开始上山gān活。活计自然是砍树。千百年没人动过这原始森林,于是整个森林长成一团。树都互相躲让着,又都互相争夺着,从上到下,无有闲处。藤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就像爱串门子的妇女,形象却如老妪。草极盛,年年枯萎后,积一层厚壳,新草又破壳而出。一脚踏下去,“噗”地一声,有时深了,有时浅了。树极难砍。明明断了,斜溜下去,却不倒,不是叫藤扯着,就是被近旁的树架住。一架大山,百多号人,整整砍了一个多月,还没弄出个眉目来。这期间,农场不断有命令下来,传达着jīng神,要求不怕苦、不怕死,多gān快gān。各分场,各生产队又不断有挑应战。成绩天天上报,再天天公布出来,慢慢就比出几位英雄好汉,令大家敬仰。这其中只有一个知青,即是李立。
李立原并不十分qiáng壮,却有一股狠劲儿,是别人比不得的。开始大家都不太会gān,一个钟头后就常常擦汗,擦的时间渐渐长久,于是不免东张西望,并发现许多比砍树更有趣的事情。例如有云飘过’,大家就一动不动地看yīn影在山上移动;又有野雉拖一条长尾快快地飞走,大家就在心中比较着它与家jī的味道;更有蛇被发现,大家围着打;还常常寻到一些异果,初时谁也不敢吃,于是必有人担起神农的责任,众目睽睽之下,镇静地慢慢嚼,大家在紧张中咽下口水。但所有这些均与李立无关。李立只是舍命地砍,仅在树倒时望望天。有人见李立如此认真,便不好意思,就好好去gān,将兴趣藏起。
我慢慢终于会砍山上的一切。以我的知识,以为砍树必斧无疑,初时对用刀尚不以为然,后来才明白,假若山上只有树,斧当然极方便。但斧如何砍得草?队上发的刀,约有六七斤重,用来砍树,用力便砍得进;用来砍藤,一刀即断;用来砍草,只消平抡了一排涮过去:在城里时,父亲好厨,他常指点我:若做得好菜,一要刀,二要火。他又常常亲自磨刀,之后立起刃来微微动着看,刃上无亮线即是锋利了。这样的刀可切极薄的肉与极细的菜丝。有父亲的同事来做饕客,热心的就来帮厨,总是被割去指甲还不知道,待白菜渗红,才感叹着离开。后来磨刀的事自然落在我身上,竟使我磨刀成癖。又学了书上,将头发放在刃上chuī,总也不断,才知道增加chuī的力量,也是一种功夫。队上发刀的头一天,我便用了三个钟头将刀磨得锋快。人有利器,易起杀心。上到山上,逢物便砍,自觉英雄无比。只是一到砍树,刃常常损缺。
在山上砍到一个多月,便有些油起来,活自然会gān,更会的是休息。休息时常常远望,总能望到树王,于是不免与大家一起议论若满山是树时,树王如何放倒。方案百出,却不料终于也要砍到这样一棵大树。
这棵大树也像树王立在山顶,初时不显,待慢慢由山下砍上来而只剩山顶时,它便显出大来。但我发现,老职工们开始转移到山的另一面gān活去了,不再在这里砍。知青们慢慢也都发觉,议论起来,认为是工时的原因。
这里每天砍山,下工前便由文书用皮尺丈量每人砍了多少面积,所报的成绩,便是这个内容。按理来说,树越大,所占的面积越大,但树大到一定程度,砍倒所费的工时便与面积不成比例。有经验的人,就借了各种原因,避开大树,去砍树冠大而树gān细的树。眼看终于要砍这棵大树了,许多人就只去扫清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