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刚刚回来,已经从小红口里几次听到方叔叔这个人,顿时警惕起来,问她谁是方叔叔?小红说,他说是你的亲戚。姓方的亲戚?方家坝子的什么人吗?不太可能,那些人怎么可能是她的亲戚?如果是方家坝子的人,他们知道了自己的住处,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她问小红,是一个么样的人。小红说了半天,也就是三四十岁,穿得很破旧,个子不高,脸黑黑的。方子衿问她怎么见到这个方叔叔的,她说,方子衿走后不久,她带着梦白去市场买菜的时候见到他的。当时看他穿的衣服很旧很脏,他和她说话,她还不敢理他。她排了老半天队,他一直在她身边给梦白讲故事。轮到她的时候,菜场里的菜卖完了,他将自己的菜全给了她,还不肯收她的钱。第二天,她又去买菜。这次,她刚去不久,菜场就没菜卖了。又是他将自己的菜给了她。
小红说得方子衿的心一阵接一阵发紧。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一斤菜虽然只值几分钱,可平常人的日子,就是靠这里几分那里几分撑着的。谁家有这样的闲钱,天天资助他人?这个姓方的男人,到底安的什么心?该不会是打小红的歪主意吧?她说小红你等等,别这么笼统地往下说。这样,我问你答。小红说好,阿姨,你问吧。方子衿问,你说他穿得像个花子?小红说是的,他穿得很破很脏。方子衿问,他和你说了些么事?小红说,他说他姓方,是阿姨的亲戚。方子衿突然想到了方七头的两个儿子方大平和方次平。方大平比自己大一岁,又是常年生活在农村,看上去应该比较老相。难道是他?可他怎么跑到宁昌来了?除了他,还可能有谁?白长山?想到这个名字,方子衿突然一阵狂喜。会不会是他已经离婚了,跑到宁昌来找自己了?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她问小红,这个方叔叔说哪里的口音?小红说我也说不清楚,听上去和宁昌人说的差不多,好像又有点不同。方子衿再问他有多高?小红将手伸到头顶比了比,说这么高,比我高一点。方子衿问她是否记得准确,她说不会错,方叔叔站在她身边和她说话,她的眼睛和他嘴巴一般平。方子衿心中多少有些失望。这显然不是白长山,白长山比小红至少高出一个头。
方子衿问了很多问题,最后也没能弄明白这个方叔叔到底是何方人士。进入冬季后,城市的供应基本上断了,粮店一个星期只营业一天,名义上是一天,其实就两个小时而已。排在前面的人可以买到一点三合粉,运气好的时候,可以买到一点糙米。排在后面的人就只能等下个星期。许多人家里等米下锅,哪里等得及?于是许多人去插队,秩序大乱。小红一个小姑娘,哪里是那些身qiáng力壮的男人的对手?自然是一粒米都买不到。好在方叔叔给了她一些杂粮,烂了的红薯、生了霉的gān玉米、长芽的土豆。有一次,竟然还给她弄来了一小口袋大米。菜场的门倒是每天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连点烂菜叶子都买不到。偶尔弄来一些菜,全都从后门给弄出去了,开后门之风,也就从此而起。从那时起,粮店卖粮的菜场卖菜的,成了人们既憎恶又艳羡的职业。方叔叔说,梦白还那么小,整个冬天不吃菜可不行,就弄了一些烂菜给小红。这样的菜,在前几年拿来喂猪都嫌差了。就是这些东西,让小红和梦白过了几个月。
方子衿问小红,除了这个方叔叔,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事?小红说别的没有了,就是有好多信。她走进卧室,拿出一大摞信出来,jiāo到方子衿手中。方子衿不需要仔细看,就知道是白长山来的。看到这些信,她的心猛地一阵发紧。心灵深处的这块伤痕,永远都无法弥合了,就像是一种痼疾,在她不经意间,总会牵动她最重要的神经,令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撕裂一般疼痛。她以为自己进入一次新的婚姻,这道伤口会被时间抚平,后来才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变态,开始享受这种疼痛了。
拿着那些信,发了一会儿呆。她一封都没有拆开,将所有的信锁进了抽屉。
第二天早晨,方子衿准备去拜访周昕若。正要出门时,女儿醒了,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一翻身下了chuáng,连外衣都没穿,赤着脚就在房间里找。房间里没有,她冲到了外面。看到方子衿正在前面走,她大叫一声,赤着小脚在冰冷的地上狂奔过去。方子衿抱起女儿回到家里,要把她放到chuáng上去。可梦白怎么都不肯松开她。她能感觉到,这次出差,对女儿的伤害太大了。她对女儿说,梦白,相信妈妈,妈妈真的只是出门办事,很快会回来的。妈妈向你保证,再也不离开你了。劝了一个多小时,软硬兼施,威bī利诱,最后答应回来时给她买一把可以she水的手枪,才总算是脱身而出。
来到农业厅门口,看门的保卫拦住了她,问她找谁。她说找周副厅长。保卫想了想说,你找错了,我们这里没有周副厅长。方子衿说,怎么会没有呢?周昕若明明是你们这里的第九副厅长呀。保卫恍然大悟说,哦你找他,他现在不是副厅长了,副处长。方子衿暗自惊了一下,副处长?解放后第一次定级别的时候,他就是行政十三级。行政十三级就是高gān了,享受专车、别墅以及警卫员待遇。按理现在行政十二级十一级都够格了,可他倒好,竟然变成了副处长,那可是行政十八级gān部,和李淑芬平级了,岂不是连降了五级?保卫问你和他是么关系?又问有介绍信吗?方子衿说明曾经是他的同事,找他只因为私事,并且将自己的工作证给保卫看了。保卫进入门房,拿起电话,拨了号码。又拿着她的工作证报了一番,才放她进去。
周昕若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和许多职员在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办公。方子衿站在门口有点发愣,办公室里这么多人,她怎么好和他谈论那个话题?周昕若已经看到了她,从办公室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这是他离开医学院后她第一次见他,他的外貌令她暗自吃惊。他的额角已经有了白发,额头也有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特别是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时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雾,让她觉得他的心异常空dòng异常深沉,深不可测。
他说:“小方呀,啥风把你chuī来了?”
“周校长。”她习惯地用了以前的称呼,“我有点私事找你,我们能不能……”
周昕若将她带进隔壁的会议室。会议室很大,四周窗户很多,他们坐在里面谈话,外面是听不到的。周昕若没料到方子衿会来找他,尤其是她曾经那么直接地表达过对他和余珊瑶那件事的看法,他以为她会永远瞧不起自己。令他没想到的是,谈话一开始,方子衿就向他道歉,表示当年自己太年轻,太不懂事,才会说那样一番话。他不想旧事重提,只是淡淡地说,那一切都过去了,还提它gān啥?
方子衿有点失望,说那就算了,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说过,站起来准备离去。
周昕若叫住她,问道:“你一定有啥事,对不对?”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参加了巡回医疗队,刚从灵远回来。说了这句话,她并没有立即走,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问,见到她了?这句话虽然轻,语气却充满关切。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你还没有忘记她,是不是?周昕若再一次沉默了好长时间,向后走了几步,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来,掏出一支烟点燃,猛地吸着,不一刻,那支烟已经被吸去了一半。那又怎么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