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若显然理解这一点。转换了话题,问她,说说你的那件事吧。
方子衿将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详细地说了一遍,然后说,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不闻不问。但我既然遇到了,又觉得这件案子有明显的疑点,如果不过问,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她讲述到一半时,周昕若抓过面前的大中华,点起一支,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她以为他要做什么事,便停下来。他转过身,面向她说,不要停,继续讲。在讲述整件事的过程中,他一直不停地走着,也一直不停地抽烟。他的烟瘾很大,一支接着一支。不多一会儿,房间里便充满了浓浓的烟味。
方子衿讲完了,他还没有停下来,继续在房间里踱步,直到将手中的那根烟抽完,走到茶几前拿烟,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走进里面的房间拿了一盒新的出来,点起一支之后才说,小方同志,感谢你。刚说了这一句,又立刻停住了。方子衿坐在那里,看周昕若一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她直觉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很大冲击,有的话,当着她的面却不好说。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
临别前,周昕若告诉方子衿,将详细情况写成一份材料jiāo给他,这件事,他会慎重处理的。
送她出门时,她感到周昕若有话想对她说,她一直等待他说出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开口。她有一种预感,他要说的话,一定与余珊瑶有关。她甚至坚信这一点,他这一辈子,永远都不可能从心中将余珊瑶赶走。爱是一颗种子,只要埋进心中,它就会悄然滋长。
过完chūn节,方子衿带着女儿离开宁昌返回灵远时,天气似乎已经昭示了这个chūn天的不平常。那天yīn沉沉的,没有风,只是gān冷。车上的人说,今年这天气,整个冬天没正正经经下一场雪,今年的麦子算是完了。也有人说,怕就怕倒chūn寒一场紧接着一场,农谚不是说过吗?小雪不见雪,大雪满天飞。可今年邪乎,不仅小雪没有雪,大雪也没有,那么所有的雪,一定是集中在chūn天了,那还不要了庄稼的命?
晚上躺在了自己的chuáng上,半夜便觉得特别冷。她一次又一次爬起来,给女儿加被子。到了第二天早晨,打开门一看,恍然大悟,难怪昨晚那么冷,大雪已经给世界披上了一chuáng厚厚的银被。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无数白色蝴蝶,翩翩地扑向大地。上半夜气温高,雪刚落下来便融化了,雪水顺着树往下流,又被寒气凝固成冰,让树枝上挂满了冰凌。昨天还能看到门前树上绽出的新苞,褐色中点染着淡淡的绿,恣意张扬。现在,树gān已经被冰和雪包裹,这些新芽,也都包裹在凛冽的寒冷之中。
方子衿踏着雪去上班,同事见了面,问候语由吃了没改成了年过得好吧?然后客气地作答,年在你家呀。接下来就是有关雪的话题了,说这场雪真够猛的,要是在冬里就好了。接着答,chūn天里有这么一场雪也不错,只是别下太长时间就行。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所有人的情绪都受了雪的影响,话也少了,都是被这雪弄的。可人长着嘴,不说话难受,于是有人说,这老天怎么也不积点善德?都下整上午了,该够了。也有人说,不知又是谁作了孽,把天老爷给得罪了,雪下得这么猛。今年这麦子,还能收吗?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谁不怕天?天不稳,许多人的胃就难受。
下午雪虽然小了,桃花大的雪瓣变成了野山花那么大,却没有停,又起了三四级的风,天更加冷下来。地下的积雪已经两尺多厚,别说是车子行走,人走都困难。方子衿在诊室里呆了足足一个下午,连一个病人都没有。下午四点钟,王文胜通知说,这样的天气,大概是没什么人来了,别在这里耗,急诊的留下来,其余的早点回家暖和去吧。
第二天,雪已经有一米多厚,门已经被封住了。方子衿拿过一把锹,将门前的雪铲走。铲出三米见方的一块,返回家中,对还睡在chuáng上的女儿说,梦白,妈上班去了。今天雪还没停,太冷了,你就不要起chuáng了。女儿说,不行呀,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我的寒假作业还没做完呢。方子衿说,那这样吧,我先去上班。你安心在家里睡。十点左右,我回来喊你。
走出门,脚往雪上踩去,雪就往下陷,都没膝盖了,还踩不稳。整个世界,除了医院里的同事,再见不到活物,连那些老鼠麻雀,也都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彼此见了面,不再是与吃有关也不再是与年有关,而是说,唉,这雪下的。进入医院大门,猛地跺脚,将脚上鞋上的雪跺掉,实在粘在裤腿上的,便弯下腰来拍。进入诊室,第一件事便是生炉子。不生炉子不行,病人来检查,不是rǔ腺病就是生殖器病,都得宽衣解带。这么冷的天,零下十几度呢,没有炉火,没病倒是冻出病来了。
炉子生好了,却没有人来看病,大家围在几间有火的诊室里闲聊天。
方子衿最反对把时间耗在这些无益的事情上面,彼此在一起说张家长李家短,无聊至极。可是,全国各类机构都是如此,你如果独自呆在诊室里看书学业务,立即就有许多高帽子向你飞来,说你好出风头,或者说你业务挂帅,走白专道路,或者说你假清高,不肯联系群众。她不喜欢这样一种方式,却也不得不同流合污。
看看表,快到十点了。她想,再过五分钟,我就回家叫女儿起chuáng。
恰在此时,广播喇叭响起来,王文胜声嘶力竭的声音给所有人的头上投下一道yīn影。王文胜叫道: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全体人员,于三分钟内赶到挂号厅集合,逾期不到者,给以行政记过处分。
这个通知的语气实在太特别,前所未有。大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跑回各自的诊室,抓了棉外套向外跑。跑到挂号大厅,见医院的几位领导已经站在那里。人到齐后,王文胜开始讲话。他说,刚刚接到县委紧急通知,郊区红星公社王家峡子大队王家峡子生产队发生雪灾,全县各行政单位要紧急组织突击救灾队赶到现场救灾,尤其是县医院,除了留必需的急诊人员,其余所有医护人员,必须迅速赶到救灾现场,对所有伤病员进行抢救。
王文胜平时蔫不拉叽的一个人,此时却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他将所有成员分成四个组一个指挥所。一个担架组,负责抬救伤员;一个医疗组,负责对抢救出来的伤员进行救治;一个护理组,负责配合医生工作;一个后勤组,负责支持前面三个组的工作。同时还要留下几个人,负责在医院善后,主要是安顿好突击队员的家。
他的话两分钟不到就讲完了,大家分头去准备,五分钟后回到这里集中出发。方子衿自然想到过躺在家里的女儿。可现在情况紧急,她根本顾不上,回到诊室,往药箱里塞了听诊器、体温表、注she器、针灸等东西,背起便向外跑,第一个站在了王文胜身边。
队伍集合好后,王文胜一声令下,大家出发。红星公社在县城的北面,离县城北门约十里路,旧名叫十里亭。雪太厚,汽车无法行驶,只能靠双脚涉雪,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坑,竟然探不到地面的泥,因此,雪虽然被踩过,仍然是白色。最初,王文胜还让大家唱歌,于是,大家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十分豪气。可仅仅唱完这首歌,不再唱了。王文胜要求再唱,方子衿喘着气说,王院长,这样不行,你看大家喘得厉害,再唱歌,走不到红星公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