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烟一只打火机,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男人说,你刚才说啥呢?有事儿?白长山说,是啊,我到车站接人,想写个牌子。他指了指柜台里面的纸盒,你看能不能……男人脸色一变,说,哟,这事儿呀,这事儿……白长山咬了咬牙,将打火机往他手里一塞,说同志,我是从白河来的,你看……男人的脸立即变了,说,好吧,咱这也是学雷锋不是?他把纸盒给了白长山,还热情地问他,要不要我帮你找支笔?不待白长山表态,他已经转身,替白长山找来了笔和墨水。白长山于是提起笔,写下七个大字:
白长山接方子衿。
该办的事办完了,白长山心满意足。他离开商店往车站走,一边拿起馒头往嘴里塞。还没有走到车站,三个馒头已经吃进了肚子。找到厕所外面的水管,喝了一通水,来到出站口,四周看看,见旁边有一排铁栅栏。他走过去,将牌子挂在铁栅栏上,自己在牌子下坐下来,开始闭目养神。太阳斜斜地照she着他,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层釉彩,釉彩中写着兴奋、期待,也写着疲惫和落寞。在他的身边,大串联的红卫兵小将们熙熙攘攘,充满了喧闹嘈杂。白长山的内心,却异常平静。他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战争年代,那时,每次接到任务,他都是异常平静,甚至可以在最紧张的时候,抓紧时间睡上那么一会儿。
接下来的几天,白长山过得稀里糊涂。饿了拿出馒头便吃,渴了找一个水龙头猛灌一气,不管困不困,坐在那里,一会儿就可以眯过去,周围一旦有点风chuī草动,他立即又醒了过来。说来奇怪,他一直努力着不让自己睡得太沉,担心方子衿来的时候自己会错过。可是,她真的来时,他却睡着了。后来有人推他,并且以童声问他,请问您是白叔叔吗?白长山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十来岁的漂亮女孩,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他心中一惊,连忙说,我是姓白,你叫啥?小女孩说,我叫梦白。
“梦白?你就是梦白?”白长山一阵狂喜,猛地将方梦白抱在怀里。他说,“太好了,梦白,我终于等到你们了。对了,你妈呢?”
方梦白向后转身,叫了一声妈。
白长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在他的印象中,方子衿是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但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分明已经步入中年,眼角有几丝若隐若现的鱼尾纹,皮肤倒仍然白嫩细腻。她提着一只大包,一件很松很大洗得发白打了许多个补丁的男式军装穿在她的身上,就像穿着一件短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旧军帽,帽檐下露出很短的头发。她穿着一双黑色带袢的出边布鞋,双脚紧紧地并在一起,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中有一种特别的温馨,穿过车站广场喧闹的人群,she向白长山的心中。白长山猛地感到了灼痛。他将梦白抱起来,举过头顶,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肩上,迎着那两束目光走过去。他在她的面前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怜和柔情。她也看着他,那对圆圆的眼睛,就像两泓秋雨中的池塘,芳草萋萋,白雾茫茫,那里有深不可测的温暖,有深不可测的柔情,也有深不可测的沧桑。
他说:“妹子。”
她回应:“哥!”
他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包,提着往前走。她对女儿说,梦白,都这么大孩子了,快下来,别让叔叔累着。白长山说我不累,我喜欢梦白呢。我一直想着梦白。梦白也喜欢叔叔,是不是?他偏转头,向上看方梦白。方梦白说,梦白喜欢叔叔呀。他又转向方子衿,说,坐车很累吧?赶上大串联了。方子衿说,车上全都是孩子,能够挤上来就不错了。白长山说,还没吃饭吧,走,我们找地方吃饭去。方子衿不想花这个钱,说算了,我包里有馍馍。方梦白立即说,我不吃馍馍,那馍馍都变味了。白长山说,咱一家三口难得见一次,吃个团圆饭吧。孩子也要吃呀。方梦白立即问叔叔,咱是么意思?白长山耐心给她解释,咱是北方人的说法,就是我或者我们的意思。方梦白说,我们?我们一家三口?我们不是一家呀。方子衿说,梦白,别这么不讲礼貌。
他们走进一间小餐馆,点了两个荤菜,一碗清汤。最开心的是方梦白,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餐馆吃过饭,觉得这里的每一个菜都比家里好吃,赞不绝口。方子衿有点恼火,责怪女儿,别像个小馋猫似的。不是告诉过你,吃饭别说话吗?白长山爱怜地摸摸方梦白的头,说孩子高兴,你就让她说吧。方梦白说,叔叔都说让我说。
方子衿看着女儿和白长山,心中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女儿虽然小小年纪,但似乎对人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如陆秋生,他们见面的时候不多,可一点生分的感觉都没有。而彭陵野则不同,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见第一面就有一种qiáng烈的排斥情绪,直到现在,她也不肯叫他,即使是叔叔都不叫。面前的白长山,他们才见第一次面,两人便像是前世有缘一般。难道说,这一切真是她的宿命?她很想认真地看着白长山,又觉得如果那么定定地看他,太难为情,只是在不经意间,轻轻一瞥。每次看他,她都有一种心旌摇曳的感觉,暗想,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将一生的情感托付的那个男人。不错,和自己想象的非常接近,几乎没有太大差别。
她心里慌慌的,说不清楚是应该欢呼还是应该痛苦。这一天就这么到来了,令她无法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白长山一直都在和女儿说着话,和她疯着闹着,又往她面前夹菜。两人天生有一种亲近感,倒真像是一对父女。她不敢看着他的脸,只好把目光集中在别的地方,于是看到了他的手。她以为他常握方向盘,双手会非常粗大。事实不是,他的手很瘦长,没什么肉。她想,如果让这只手捏着自己的手,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这个念头令她心跳加速,整个人一下子软了。
白长山说,你坐了几天火车,累了。我们先找个旅社住下来,明天再去办事吧?
方子衿确实是累了。但是,她想快点把事办完,早一天或许早一点有结果。何况,她和他难得见一次,她想给他们留些时间。
信访局在天安门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正门对着巷口,却是关着的,门前挂着一个牌子,标示信访请往侧门。他们绕了一大圈,总算是找到了侧门。所谓侧门其实是后门,开在一条小弄子里。如果不是门口挂着的一块牌子,还误以为这里住着什么看门的扫地的一类人物。那扇红漆的门是关着的,门前有一块匾,标明作息时间,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是午休时间。白长山看了看表,说现在才十二点半,要不我们去天安门转一转再来?方子衿说,我还是在这里等。要不,你带梦白去,我去人民英雄纪念碑下面找你们。白长山不肯,无论如何要和方子衿一起。是呀,盼了十几年,终于见到了,他连一秒钟都不想和她分开。方子衿说,她答应过要带梦白去天安门广场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带去,看北京这个乱象,往后几天,还不知怎么回事呢。白长山见她说得真诚,便带着方梦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