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天,她才说,明天,我给你陆伯伯写封信,政审方面,叫他去找一下人。方梦白说,找他有么用?他自己都是一个右派。方子衿制止说,你别胡说,他的右派,是因为帮妈妈说话,被人报复的。
晚上吃完饭,方子衿对女儿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她说,你参加高考的事,写信告诉你白叔叔没有?方梦白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告诉他?方子衿又问,那你把那些钱退给他,他说什么了?女儿从chuáng底下拖出一口木箱子,这是当年方子衿到宁昌上学提的那口箱子。方梦白打开箱子,从里面翻出一沓信,找到其中的一封,递给母亲,说你自己看吧。
方子衿打开信,认真地读起来。
梦白:
我的好女儿,知道你下放到宁昌市郊的东西湖农场,又分配到农场中学当英语老师,每个月还可以拿到八块钱的生活津贴,叔叔真的替你高兴。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你终于长大成人了。
梦白,你退回来的这些钱,像炸弹一样把叔叔的心炸碎了。叔叔真的不能想象,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孩子,你受苦了。
读到这里,方子衿读不下去了,手拿着信,陷入了一种冥思状态。
她以为,只要自己活在世上,白长山对自己的这份情,就会成为永远挣脱不掉的枷锁。如果自己离开了人世,他或许会因此解脱。于是,她让女儿给他写了那样一封信。没料到的是,他将对自己的感情,全部转投到了女儿身上。这笔情债如此深重,自己拿什么偿还?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全都是为了这段情,才会经历了如此之多的磨难。到头来,情还是空的,倒是债越欠越多。如果当初不那么执著,一旦成了陆鸣泉的儿媳,胡之彦或许不敢对自己造次,陆秋生也不会因此得罪文大姐,自然也不会被划为右派了吧。再想一想,陆秋生如果逃过了五七年,又能逃得过六六年吗?“文革”中那么多老gān部被整死了,陆秋生算不算因祸得福?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母女俩吃过晚饭,方梦白再一次捧起了书本,看了几行字,又放下了。方子衿发现女儿的神色不对,问她,有么事吗?女儿说,你给陆伯伯的信,不知他收到没有?怎么还没有回音?听了这话,方子衿的心中紧了一下。这些天,她也正为这事揪着心。按说,无论成或不成,陆秋生都应该回一封信的,难道是办不成?无论心里有多忧虑,她都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她说,你就放心去考好了,陆伯伯那里不行,妈妈直接找你周爷爷去。听说你周爷爷现在说话,比省委副书记还顶事呢。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jī的叫声,接着是停自行车的声音。母女俩同时抬头向外看,看到陆秋生佝偻着背,一连咳嗽了几声,提着两只网兜进来,其中一只网兜里装着一只老母jī,正不堪束缚地蜷缩在那里挣扎着。方子衿说,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方梦白也说,陆伯伯,我和我妈刚刚还在说你呢。陆秋生开口之前先咳嗽几声,说,是不是说我坏话了?方梦白说,不是,是我妈想你了。
陆秋生将那只jī放在地上,将另一只网兜里的水果放在桌子上。方子衿说,这么远的路,你骑自行车来的?陆秋生说,我今天下午倒班,慢慢骑,不碍事。方子衿想到他可能还没吃晚饭,便点起煤油炉,给他下jī蛋面。陆秋生从桌上那只网兜里拿出一些写着外文包装非常jīng美的小盒子,jiāo到方梦白手上。方梦白认真看了看,似乎不是英文,她看不懂,问他,这是么事?他说,是巧克力。方子衿接过话茬说,巧克力?市面上好多年不见了。陆秋生说,我找人弄了点外汇券,用外汇券买的。方梦白别说是吃,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她说,这是糖吧,我又不是孩子,还吃糖?陆秋生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东西可以快速补充能量。体育运动员比赛的时候,体力消耗太大,就是靠这东西快速补充。你把这些巧克力带到考场去,隔一段时间就吃几块。
面条下好了,方子衿端到陆秋生面前,说慢点吃。陆秋生拿起筷子,在面条上翻了几下,停下来,对她说,你的信我收到了。老周这段时间特别忙,刚刚从北京开完会回来,我没有和他碰上面,所以没有给你回信。方子衿听了心中一惊,说,那么办?陆秋生说,你们放心,这次高考招生工作,省里是他牵头,他手里有一些特招名额。他说了,等阅卷结束,分数公布之后,我们把考号和分数一起报给他。只要过了分数线,他保证不会落选。这话让母女俩心中悬了好久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方子衿说,快吃吧,肯定饿坏了,边吃边说。
吃过饭,陆秋生要赶回去。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如果有人知道方梦白和一个右派来往密切,报告上去,说不定立即就取消她的考试资格。方梦白送到门口,返身温书去了。方子衿陪在陆秋生身边,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夜色笼罩着两人的身影,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默默地走了一段,陆秋生说:“你回去吧。”
方子衿说:“反正也没事,我再送你一段。”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几百米,陆秋生再一次开口。他说:“形势要变了。”
方子衿没有听懂,反问道:“么形势要变了?”
陆秋生说:“国家的形势要变了。小平同志恢复职务就是一个信号。”
方子衿有些不相信,说:“可两个凡是,是华主席提出来的。怎么会变?”
陆秋生说:“小平同志出来之前,几次给中央写信,每次都提到两个凡是的提法是错误的。我还听说,全国正准备召开科学大会,这将会成为一个标志,从此之后,国家工作的重点将会发生转移。”
目前国家工作的重点是阶级斗争。为了这个重点,毛主席发出过不少最高指示,诸如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如果变了,不抓阶级斗争了,那些当权者肯依吗?她问:“如果不抓阶级斗争,那抓么斗争?”
他说:“不抓斗争了,抓经济建设。工作重点,全面转到建设四个现代化上来。”
方子衿还是无法理解。这些年,也没少提四个现代化,没少提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结果如何?
陆秋生告诉她,现在不是正在改变吗?许多“文革”中被打倒或者是靠边站的老gān部,一个接着一个回到了领导岗位,这些人,将会成为抓经济建设的骨gān力量。周昕若能够担任省委的重要职务,就是一种信号。以后,像周昕若这样有真才实学又久经考验的高级gān部,将会有一大批回到领导岗位。下一步,国家将会开始全面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不仅“文革”中错批错杀的要予以纠正平反,就是五七年反右以及五八年大跃进中所犯的错误,也要纠正。
方子衿听了,再一次惊了一下。五七年被划成右派的,全国可有几十万人,不知多少人已经被整死了。这个也要纠正平反的话,可是一件大工作。陆秋生说,最迟明年下半年,这项工作就要全面开始了。方子衿想,纠正固然是一件好事,可这些人二十多年的青chūn,又怎么纠正?这以后,陆秋生也没有说话,两人各怀着心事,默默地走了一段。方子衿见时间不早,陆秋生还要骑自行车走很远的路,“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是乱。她不想耽误他太多时间,便停了下来。他跟着也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