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万岁_黄晓阳【完结】(170)

2019-03-10  作者|标签:黄晓阳

  有一个星期天,方梦白去陆秋生家时,见里面正在大搬家。这些居民在此地住了几十年,现在突然之间要搬走,心里都不情愿,不少人在发牢骚,口里骂着资本家。和陆秋生见了面,才知道这里是陆家的祖宅,解放后被人民政府没收,现在落实政策,退还给陆家。陆秋生的父母在“文革”中已经去世,兄弟姐妹之中,大哥“文革”中被造反派整死了,姐姐被流放到大西北,落实政策后才返回北京。其他几个亲人,“文革”中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冲击。这次政府发还他们的旧宅,又拨出一笔专款进行修缮工作。陆秋生想将宅子捐给政府,可是,他的兄弟姐妹坚决不同意,说这宅子的产权并不属于他们这一支,还有流落台湾和美国的两个伯伯、一个姑姑以及一个堂伯叔。如果要捐献,那也需要他们一致同意。政府的意思陆秋生明白,改革开放了,要招商引资,希望流落海外的炎huáng子孙回来帮助祖国的四化建设。几十年来,结下了不少怨,如果不表现一种姿态,这些人怎么可能回来?

  宅子里的老住户一旦搬空,偌大的宅子,便只有陆秋生一人。他看着宅子,对方梦白说,你看,我一个老右派,要这么大的宅子做么事?打扫卫生都会把我累死。方梦白说,是啊,现在就差一个女人了。说过之后,她忍不住提出一个问题,说,陆伯伯,现在全国都在给右派摘帽,你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了。你也该找个人成个家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倒是想。她问,有么问题吗?他看了看她,说都已经几十年了,如果没有问题,也不用等到今天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特别的苍凉和无奈。这仿佛不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声音,而是一个一百五十岁的声音。

  方梦白突然明白了陆叔叔为什么一直独身,原来,他心中一直都有一个人。这个女人是谁?值得陆叔叔付出一辈子?她突然对那个女人充满了兴趣,缠着他,一定要他告诉自己。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陆秋生就是不肯说。

  下个星期,方梦白去的时候,陆秋生不在,只是给她留了个条子,说是为了落实政策的事,要去红川一趟,大概需要两三天才能回来。这所大宅虽然全都清出来了,可陆秋生还是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方梦白为他打扫卫生的时候,便想发现与那个女人有关的痕迹。陆秋生的家实在简陋,竟然没有一把锁。她找了半天,从chuáng底下拖出一只藤皮箱子,打开来,见里面放着一chuángchuáng单、一个枕套,是全新的。其余的全都是书,有一整套jīng装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套列宁选集和四卷本竖排的毛泽东选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方梦白将chuáng单和枕巾拿出来放在chuáng上,再拿起那些书,仔细地打开。这些书已经被翻过很多次了,上面画满了着重线。她仔细地翻动书页,希望上面有照片一类的东西掉下来。可是没有。她将箱子放好,又检查别的地方,还是没有。

  第二天下午没课,她再一次来到陆秋生的家。陆秋生作为右派分子,他的家不知被造反派红卫兵抄过多少次了。如果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要么是早被抄走了,要么是藏在了某种极其隐秘的地方,一般人根本想不到。她首先想到的,是墙上什么地方或许有个dòng之类的,可以藏着东西。她将房间里所有的墙缝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接着便找地下,或许,他将重要的东西埋在地下的什么地方了吧。如果要埋在地下,肯定会有某处的土和别处不同。地平原是青砖铺成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青砖已经揭掉了,luǒ露着地面。她将地面仔细地查看了两遍,没有发现有异常的地方。

  方梦白在chuáng上坐下来,仔细地思索。白长山写给母亲的那些信,母亲是把它们缝在针线包里的。陆秋生会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类似的地方吗?他的身份和母亲不同,被抄家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放在那样的地方,被抄出来的可能性是极大的。他应该放在一个造反派随手可以拿到,又绝对不会怀疑的地方。哪些东西是不被怀疑的?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肯定不会被怀疑。她突然想到,陆秋生珍藏的那些著作,即使是jīng装本,也都包着封面,会不会藏在那些牛皮纸的封皮里面?

  她再一次拖出那只箱子,拿出一本毛泽东选集,打开仔细包好的封面,见里面果然有一张照片。最初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大吃一惊,怎么是自己的相片?他暗恋的人是自己?这怎么可能?等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平复下来,再仔细看照片,才想到这不是自己的照片,而是一张发huáng的旧照片。下面有照相馆的名字和时间,显示的是一九五一年。她翻过正面,见背面有两行字。上面一行是“送给陆秋生哥哥”,下面是签名,正是母亲的名字。

  她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难道陆秋生暗恋的对象是自己的母亲?她仔细回忆了自己所了解的陆秋生,心中豁然明白。自己最初见到这个陆伯伯,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以母亲的哥哥的面目出现,给她送来很多食物。自己下放到东西湖农场,应该是周爷爷帮的忙,母亲倒不十分关心周爷爷,却一再叮嘱自己要多来看看陆伯伯。自己参加高考,担心政审出问题,母亲给陆秋生写了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她急得要死,隔天催母亲一次,要母亲再写信去问问,母亲却胸有成竹。自己上了大学,每个星期天来看陆秋生,他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让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方梦白打开另外一些著作的封面,发现了许多封信。这些信有些是陆秋生写给母亲的信件底稿,有些是母亲的回信。陆秋生的信很多,写得情深意长,爱意绵绵。而母亲的回信要少得多,并且写得尽可能简略,不带感情色彩,有点像流水账。通过这些信,她知道了一个事实,母亲曾和陆伯伯订过婚。

  她将那些信重新封好放进箱子里,将箱子推进chuáng底,然后离开了陆秋生的家。她的心里乱极了,不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母亲爱的人是白长山,虽然白长山也爱她,可他毕竟是有妇之夫。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注定不能为这个社会所包容。相反,陆伯伯爱母亲爱得如此之深,宁愿一辈子独身来守候这段爱情,也不愿对这段感情有丝毫辜负。几十年的守候,也不能唤起母亲的爱意?

  一九七九年一月五日,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也是方梦白期末考试的日子。早晨进入考场前,天上正下着小雪。气温快速下降,坐在考场里,手脚冻得疼痛难忍。宁昌是个十分特殊的地区,冬天的平均气温在零度左右,空气湿度大,又属于非供暖区,寒冷就像千万把细密的小刀,在luǒ露的皮肤上割剐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细细的小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考试结束,jiāo卷走出教学大楼时,外面已经是厚厚一片积雪。

  方梦白跟着同学一起往宿舍里走,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来,循声望去,见陆秋生站在教学楼的门口,没有打伞,任那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她立即跑过去,帮他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陆伯伯,你怎么来了?看你身上,雪都融化了,怎么不找个地方避一避?陆秋生说,没事,今天我高兴,我想让自己披一身雪。方梦白说,是不是落实政策的事有眉目了?陆秋生说,是的,我刚刚接到电话,平反通知书今天已经签发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看,见他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有了湿意,清浊的泪液开始汇聚,不一会儿盈满了下眼睑,又顺着有些下垂的眼袋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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