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方家坝子的人可能打听到她的情况,跑到现场来捣乱,陆秋生通知亲朋好友参加自己的订婚仪式时,并没有说明未婚妻是何人。为了尽可能不让消息走漏,他借了一辆吉普车,由他亲自开着,将方子衿从宿舍接到礼堂。
汽车在礼堂门前停好,陆秋生先下了车,然后伸出一只手去拉方子衿。方子衿连忙将手往后缩了一下,想想觉得有些不妥,又慢慢往前伸了伸。陆秋生握住她的手指,另一只手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接下车来。方子衿下车后,便想将手从他手中抽开。他看了她一眼,又抓住她已经耷拉下来的手,硬是塞进他的臂弯之中。
他们就这样手挽着手,走进了礼堂。
礼堂里正中挂着毛主席和马克思的像,里面早已经坐满了客人,没有音乐,也没有彩带。所有的客人见到他们,全都起立,一齐鼓掌表示祝贺。鞭pào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热烈而隆重。出席仪式的,大多是陆秋生和他父亲陆鸣泉的战友或者下级,全都是共产党的大小gān部,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泥脚肚子出身,没什么文化,大老粗一个。见到陆秋生带着美貌绝伦的方子衿进来,便大声地叫喊着。
秋生,你小子好福气呀,堂客啷个乖。
这不是恒兴第一美女吗?秋生,你么时候把她拐到手的?
乖乖,我这辈子如果能讨到这么乖的老婆,革命就算是成功喽。
那些上级领导毕竟讲身份一些,他们上前来,热情地和陆秋生握手,表示祝贺,又顺便和方子衿握了握手。从他们的话语和目光之中,方子衿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美貌的力量,也再一次看透了男人的欲望。他们艳羡陆秋生,也嫉妒陆秋生,甚至为陆秋生将这样的美女抢走而惋惜不已。面对这些人,方子衿脸上挤出一种矜持的笑容,心中却在想:如果给他们机会,他们会不会像方家坝子那些人对待母亲一样对待自己?这个问题在心中冒出时,她就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这个答案甚至不是她自己得出的,而是那些男人的目光泄露的。
男人,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动物!她有些恶狠狠地想。
当天晚上的仪式结束,陆秋生再一次将她送回了自己的宿舍。进门的那一瞬间,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非常担心陆秋生会向她索取什么。他们已经正式订婚了,她现在已经是他的未婚妻,如果他真的想索取什么,他是有这个权力的。何况,他在冒着政治风险帮她,他是她的大恩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应该报这个大恩。
如果他真的索取,她也准备好了赠予。她的初吻乃至她的身子,他如果要,都可以拿去。她唯一不会向他敞开的,只有她的心。
“你把东西清好,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他说。
“算了,我自己走好了。”
“不行,无论如何,我都要送你离开恒兴城,否则我不放心。”
平常的一句话,让方子衿突然十分感动。她真的好想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人生最可悲的是,当你想哭的时候,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胸怀。
“你快点清理东西吧,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我走了。”说着,陆秋生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方子衿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她很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又觉得,一声谢谢对于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实在太轻太轻。既然准备用一生来报答他,那应该也足够了。何必再多说?
将门关上,方子衿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眼泪就像是得到了出发讯号一般,迅速从眼眶中溢出,呈两条直线往下滚落。自得知父母的凶讯之后,白天,她不得不qiáng装镇静,一到晚上,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悲伤,泪如泉涌。她并没有哭出声,大概是已经麻木了,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悲痛,只是眼泪无法控制地流出来。这一个晚上,又是在眼泪的浸泡和噩梦的摧残中过去的。似乎才刚刚合上眼,敲门声就响起了。
方子衿原本就是和衣而睡,听到敲门声,猛地翻身而起,认真地听了听,先是三声,接着是一声,再三声,再两声。等片刻,重复一次。正是她和陆秋生约好的暗号。她伸手到chuáng头,摸出洋火,点亮了洋油灯,然后穿上鞋,打开了门。
“都清好了?我们走吧。”陆秋生站在门外说,并不进来。
方子衿背起早已经捆扎好的棉被,左手提起一只大包,右手提了行李箱,走出门去。陆秋生什么都没说,趁着她出门的工夫,一伸手,从她手里将包和箱子接了过去。又要接她背上的被子。
“这个我背好了。”她说。
陆秋生没有坚持,领着她走向停在一旁的吉普车,将东西放上去,又转身来接过方子衿的被子,再要扶她上车。她似乎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着,抢先一步坐到了后座。陆秋生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坐上了驾驶室,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昨天忘了跟你说,我已经和我爸爸通了电话。陆秋生说。你的情况,我和我爸爸简单地说了一下。他说,土改的政策是不会改变的,一些地方掌握政策出了些问题,有扩大化以及bào力倾向,是事实。有关这件事,中南局已经向中央打了报告。我爸爸说,这一类事件,毕竟不是单独的事件,而是一件涉及全国的大事,一时之间,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定论。
这样的解释令方子衿极度不满。如果说仅仅是单一事件,她心中的悲凉说不定要轻得多。既然是一件涉及全国的大事,那也就是说,在全国的其他地方,还有很多人像她的父母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这是典型的草菅人命。一个政府对草菅人命竟然如此作答?太令她失望了。她脱口而出,难道我的父母就这样白白地死了?
他说:“我不是说了吗?这事已经向中央通报了。”
方子衿已经憋了好多天,此刻实在有些憋不住,对着陆秋生叫了起来:“你们共产党难道不讲法律的?”
他肯定地说:“共产党当然讲法律,怎么不讲法律了?”
“讲法律?为什么有人可以不经审判致人死命,还不受追究?这是什么样的法律?”
“怎么叫没有人追究?不是已经告诉你了,省委和中南局非常重视,已经向中央通报了吗?时代变了,一个旧的时代被推翻了,新的时代来临了。一切都是新的,新法律新秩序新景象。这有什么不好?当然,我承认,一个政权在推行其政策法律的时候,难免会出现一些混乱现象,一些人在执行政策的时候,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有了一点点问题,就将所有一切都全盘否定,不是唯物主义的做法。”
平时,陆秋生看上去是一个没什么个性,很软弱的人。没想到,突然之间,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大,显得异常激动。
他停了片刻,见方子衿没有出声,似乎还有些余兴未了,继续说道:你说,像我和我父亲这样的人,放着优裕的生活不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你说我们为啷个?还不是为了我们的信仰,为了主义,为了让我们的民族富qiáng起来,让我们的国家更民主更文明更有法律吗?我可告诉你,刚才这些话,你对我说说可以。在老头子面前,你千万别提,否则,他肯定不会帮你的。为了革命,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进去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革命的大方向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