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坐在那里一言未发。她很后悔今天穿了这套学生裙。当初是准备去教室的,王志坚突然通知她,她根本来不及换就赶来了。要怪也得怪这恒兴离上海太近了,在一条江上。十里洋场上流行着什么,几天之后溯江而上的风cháo就会席卷恒兴城。如果上海人不弄出这种透明丝袜,也就根本不会有她现在的烦恼。她将学生裙的下摆拉了又拉,双腿并得紧紧的,双手合掌,夹在两腿之间,那条长辫子蛇一样盘在她的腿上,辫梢夹在她的手掌间,一下一下地搓动着。
“由于形势的需要,你们这批学生,将提前毕业。”陆秋生说。
方子衿有些不明白地抬头望他。他是军管会文教委员会的特派员,他们是有权决定这件事的。可是,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想,提前毕业,对她半点好处都没有。大学的招生考试还需要半年时间,这半年她难道等在家里?
陆秋生说,毕业后,所有自愿参加革命的青年学生,我们都将进行培训,然后安排在相应的政府部门工作。方子衿说这和我的关系不大。陆秋生说怎么不大?难道你不愿参加革命?中央有政策,现在参加革命,将来就是革命gān部。方子衿打断了他,说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陆秋生说我们的革命队伍中也需要革命的医生。他挥了挥手中的一个本子,似乎那里面装着革命的未来一般。他说,新中国成立了,许多工作都要做,千头万绪。我们要进行土地改革,我们要解决全国人民的温饱问题,生老病死问题。全国人民,都是我们革命者的兄弟姐妹,我们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要为他们解决一切。吃不起药看不起病的问题,也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方子衿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他。她确实感受到他身上和别人不同的一些东西。政府要解决所有人的温饱问题以及生老病死问题?全国那么多人,能解决得了吗?别说全国了,就是这个恒兴城,有一家市立医院和两家私立医院,可一般的恒兴市民,有几个能看得起病?还不是得去她家看病?
陆秋生突然转换了话题,对她说,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这件事。我是有话要对你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中有一种特别的晶亮,而他的脸上却挂着某种胆怯。他说,我要你答应我。你如果答应了,我会找人去你家。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了。可是,她装糊涂,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棱扑棱地眨动着。“什么?我不明白。”她说。
陆秋生又走动了几步,说:“你明白,你当然明白。”
谈到别的话题时,他的口才很好,滔滔不绝,可现在,他显得很口拙,话未说出口之前,脸先已经红了,就像在戏台上搽了粉一样。声音从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里蹦出来的时候,好像经过了一条弹簧通道,话音颤颤地抖着。方子衿真的非常害怕,如果他直接向自己求婚,她该怎么办?拒绝他?还是答应他?她多少有些期待他做出某种热烈的表示,同时又恐惧任何方式的表示。
谢天谢地,直到她离开,陆秋生也没有勇气将话挑明。
回学校的路上,她一再地想:看来,他是真的爱上自己了。可是,自己爱他吗?他那明显的爱意,让她心里像是下了一场透雨般,有一种甜丝丝凉慡的感觉。同时,她又异常迷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爱情吗?自己虽然觉得开心,但为什么没有爱的感觉?最好别让自己面临选择,这一切太突然了。
第二天下午,方子衿从教室里出来,见王志坚站在教室门口。他对方子衿说,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下。没有办法,她只好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室。督学在旧学校里是实权人物,相当于后来的政教主任,比教务主任更有权威。学生进入督学办公室,通常都是站着进站着出。可方子衿成了特殊人物,王志坚竟然非常客气地请她坐下来。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王志坚问。
“考虑什么?”她故意装糊涂。
“你和陆主任的事喽。”陆秋生根本不是什么主任,可王志坚要这样称呼,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她的心猛然怦怦地疾跳起来。表面上,她还是非常文静。“我和陆主任什么事?”
王志坚一句话就捅破了那层纸。他说,陆主任爱上了你,自从第一次见你,就被你的相貌你的歌声以及你的舞姿迷住了。方子衿想说点什么,可是,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浑身似乎已经没有力量,嘴唇在颤抖着,无法吐出哪怕一个字。她的双手放在背后,十指抓着自己的那条大辫子,她的十指因此成了正月十五玩龙灯的汉子,而她的大辫子,也就成了被那些汉子玩弄于股掌间的一条黑龙。摆在面前的双脚,穿着一双出边的黑皮鞋,她让一只鞋平放着,另一只鞋的鞋底抬起,恰好踩到突出的边沿。突出的边沿很窄,她只稍稍用力,上面的鞋底就滑了下去。她因此换了一边,抬起另一鞋底去踩。王志坚挥了挥那只粗短的手臂,那双三角眼在她的胸前睃来睃去,让她浑身长满了jī皮疙瘩。他对她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现在是新社会了,提倡妇女解放,恋爱自由。新社会婚姻由自己做主,不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在方子衿背后踱了几步,见她没有反应,又说,你大概还不了解陆主任,我和他是武大的同学,他是我的学长,比我高两届。在武大,他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不知有多少漂亮的女大学生暗恋着他,可他一个都看不上。
方子衿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表情怪怪的,心里浮动着嘲弄。她的手绞动得更快了,双脚又换了好几次。
王志坚在她面前停下来,弓下身子,态度显得很谦恭。看起来,这像是一种特别的关心,但方子衿怀疑他其实是想从上面透过衣领看自己的rǔ沟。他像对待任何一个犯错的学生一般苦口婆心,只不过少了声色俱厉。他挥舞着手,唾沫星子乱溅。方子衿异常惊讶,他竟然对陆秋生的家史了解得如此详细。陆秋生的父亲叫陆鸣泉,兄弟五人,排行老幺。陆鸣泉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加入共产党,后来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抗战时回到宁昌。据说,陆鸣泉即使不在中南局任重要gān部,也可能是哪一个行署的专员一类的高官。
方子衿的嘴一下子张大了。难怪王志坚如此热心,原来是想抱住陆鸣泉的大腿呀。
那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爱他。她几乎想大声地冲他咆哮,我的爱情是我自己的,除了我,谁都别想控制它。
面对方子衿的时候,他第一次不发抖了。
“为什么?”他说,“我听说你不想参加土改工作队。”
方子衿坐在那里,半低着头,努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她的背微微向前颔着,双手jiāo叉地抱着,搁在腿上,那根美丽的辫子温驯地躺在她的腿和手之间。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这样做是为了令自己丰满的胸脯不显得那么突出。这个chūn天来得早,虽然是四月天气,气温已经蹿得很高了,她仅仅只是穿了一件毛衣,外面套了一件huáng布军装,腰中又扎着武装带,胸脯耸得令她十分难堪。尤其是她刚跨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的目光好几次在那里逡游,她的rǔ房因此在衣服里面挺了一下,突然间着火了似的,又硬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