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应声而开,一束昏暗的光she出来,余老师的半边侧影出现在门边,那个男人闪身而入。他背对着方子衿,她无法看清他的正面,却也已经认出了他的背影。她在心中默默地期望周校长只是因为某种工作上的事来找余老师,同时理智又告诉她,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方子衿,这里没你么事,还不快回去?可是,情感又紧紧地扯着她,令她挪不动脚步,固执地要等待一个结果。
结果不用等就早已经显现,二楼的灯光熄灭了。那一丝昏暗的光像一只极其明亮的眼睛突然之间闭上了。方子衿的心在那一瞬间陷入了空前的黑暗。黑暗的背后是深深的绝望和一座丰碑倒塌时持续不断的轰响。
回到宿舍,非常意外,电灯竟然还亮着。有洁癖的她破天荒没有洗澡,爬到chuáng上拿出纸笔开始给白长山写信。
哥:
最近一段时间遇到了很多心烦的事,心情真是糟糕透了。偏偏这些事没法对别人说,只能在这个静静的夏天的夜晚给你写信。
妹子知道你在前方需要集中全部的jīng力对付敌人的轰炸,不应该让这些烦心的事惊扰你。所以,妹子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对你提起这些事。可今天,妹子实在忍不住了。
哥,你听了也就算了,千万别往心里去。妹子只是想找个人说说,没有别的意思。千万不要因为妹子的烦心事影响你的情绪,更不能分心。哥,你一定要答应妹子,否则,妹子就不向你说这件事了。
电灯闪了一下熄灭了。方子衿躺下来,从枕头下摸出手电,又用chuáng单蒙住自己的头,尽可能不让光线透出去影响别人。她打开手电,继续写信。房间里够热,她又用chuáng单蒙着自己,热量无法释放,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滚,她竟浑然不觉。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要将今晚的事告诉白长山,念头一冒出就被她qiáng行按下了。这件事,无论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秘密,是她心中一片绝对不能示人的废墟。
她向他谈起的是胡之彦,谈到她和他在中山公园的两次约会,谈到他对她的报复以及他所散布的恋爱谣言。自然也谈到了正在酝酿中的对她的报复。
一个星期时间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政治学习的日子终于到了。
教室里,马灯昏huáng的光线照着胡之彦那张得意而yīn鸷的脸。他似乎故意不看方子衿,也不急于宣布开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不时吐出一串又大又圆的烟圈。铃声响过十几分钟后,胡之彦仍然没有宣布开会,有同学开始问他为什么还不开始。他说,急啥?今天的政治学习非常重要,学校重视得很,辅导员也要来参加。再等一下吧。
他的话音刚落,辅导员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胡之彦,两人jiāo换了一个眼神。辅导员直接走到讲台上,对大家说,政治学习开始之前,我宣布一件事。由于学校对胡之彦同志的工作进行了调整,即将任命他为组织部人保科副科长,考虑到胡之彦同志身上的担子加重了,系里研究后决定,胡之彦同志不再担任班长职务,由李淑芬同学接任。听到这一任命,方子衿突然明白辅导员何以会如此支持胡之彦而打击自己,原来胡之彦的身份太特殊了。在这个班上,他是学生,地位在辅导员之下,但在学校,他是校级领导,而且手握人事大权,辅导员自然就是他的手下。
宣布这项任命之后,辅导员接着说,今天的政治学习非常好,非常必要。我和胡之彦同学一起去向学院政治部汇报过,学院政治部的古主任对这次大讨论,给予了高度评价。本来,古主任要亲自来参加今晚的大讨论的,但是,因为临时有急事不能来了。他委托我代表他预祝我们的大讨论成功。他还特别jiāo代,以我们班的这次大讨论为试点,先搞出成绩和经验,等下学期一开学,就在全院掀起一次孤独的阶级性的大讨论大批判热cháo,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谈深谈透,要对同学们之中存在的糊涂认识以及资产阶级思想进行一次彻底肃清。我就说这么多,下面由哪位同学先发言?
辅导员的话说得方子衿心惊肉跳。不仅仅只是大讨论,还要大批判?上升到大批判的高度,性质是不是就变了?是不是就是敌我矛盾了?胡之彦在这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带着某种深不可测的狡黠,带着某种胜利者的兴奋,也带着某种不可捉摸的怨恨。这个眼神令方子衿做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噩梦。
噩梦中最清晰的画面是母亲被方二拐子等人批斗。梦境中谈不得yín邪地jian笑着,指挥一帮人脱尽了母亲的衣服,让母亲美丽的胴体袒露在刺眼的阳光下。谈不得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条花斑蛇,那蛇的头高高地昂起,一对圆圆的黑眼睛之中,she出的是蓝幽幽的光。梦境很快就变了,被剥光衣服luǒ露在千万人面前的不再是母亲而是方子衿自己,抓着毒蛇的人也不再是谈不得而是胡之彦。胡之彦咬牙切齿地对她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跟我日茓不?方子衿猛地向他啐了一口,说道,呸,我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你这个混蛋恶棍得逞。胡之彦一阵yín笑,举起手中的花斑蛇,往她的大腿根部塞。她猛地一阵挣扎,挣脱了那些肮脏的控制着自己的手。她拼尽全力向前一跃,身体飞速腾空而起,在蓝天下飞腾起来。天湛蓝湛蓝的,白云在她的身边dàng漾起舞。她的躯体在起舞的白云簇拥之下坠落……
方子衿惊醒了,她身下的凉席上,是一摊冷冷的汗水。
正好是学期结束那天,方子衿收到了白长山的回信。
白长山在信中说,他看过信后,气得全身发抖,恨不得提起枪,立即赶到宁昌去,一枪将那个恶棍给毙了。他们这些军人在前线浴血奋战,置生死于度外,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像她这样的阶级姐妹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为了让祖国的所有人民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是,作为哥哥,作为一名有骨气有血性的军人,他竟然连自己的妹子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革命军人?他有什么脸穿这一身军装,有什么资格拿着党和人民jiāo给他的神圣的枪把子?他在信中对她说,希望她将那个家伙的名字告诉他,他要给那家伙写一封信,正告这个党和人民的败类,如果继续执迷不悟,为非作歹,与人民为敌与阶级姐妹为敌,他将采取正义的行动,对他实行阶级审判。
读着白长山的信,方子衿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激dàng着,热泪夺眶而出。在她的眼里,这几张白纸上的每一个黑色的字,都被浓得化解不开的特殊情感占满。她已经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爱情还是亲情。自从父母离开她之后,她再也没有享受过情感的温馨,那种久违的记忆,就像是chūn天的桃江,奔流着一江的姹紫嫣红。同时,她的心又被那些文字一次又一次揪紧。她非常担心白长山会拖着枪跑回来。她害怕他所说的“实行阶级审判”成为现实。一个学期的政治学习,至少让她明白了一些东西,他如果私自逃跑就是逃兵,那是死罪。他如果不经审判而枪毙胡之彦,那就是凶杀,同样是死罪。
她饱含着泪水给他回信。她在信中对他撒谎说,不要为她的事操心,更不要为此而分心。这件事已经顺利地解决了。她说,系主任就是和她一起被掳去的那个老师,她知道此事后,严厉批评了那个男同学,并且表示,他如果再继续下去,将对他进行党纪国法的处分。她说,是她自己不冷静,将这件事告诉他让他受了影响。她在信中说,从明天开始,暑假来临了,她将和主任一起去医院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