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生见她注意这副对联,介绍说,这副对联是清朝末年的总督亲笔所题,原本还题写“医状元”三个字的横批。他题写这个横批,自然有个讲究,这个巷子就叫状元巷,而世代住在这条巷里的项家,被世人喻为神医。不知从哪朝哪代起形成了一个规矩,凡是经过这条巷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有人说,这是因为巷子曾出过状元郎,皇帝钦赐下马石立在巷口。也有人说,因为神医世家项家住在这里,项家有定人生死的本事,是无冕之王。到了民国,除旧鼎新,一些陈规陋习被废除了,再也没有人将这一规矩当回事。后来军阀混战,有两派军阀都想请项家出山,结果在项府门口狭路相逢,大打出手。子弹不长眼,不知谁she出的子弹击中了横匾,横匾落地而碎。后来是蒋介石这一方取得了胜利,登门道歉,要为项府重修横批。项府不想劳他的大驾,项钦羊老先生随手抓了一把药渣,写下“三脚猫功夫”五个字,匆匆让人挂了上去。
一听说宁昌项府,方子衿便肃然起敬。父亲在世时,曾多次提到过项钦羊。父亲说,他每次到宁昌,均要前往项府拜访,可是,项钦羊从不肯出来与他相见。老爷子是医界的怪杰,没点缘分,连面都见不到。她不明白陆秋生何以要带自己来这里,也不明白此行是否能有收获。不管收获与否,既然到了府上,自然要试一试了。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又伸手在头发上抹了几次,跟着陆秋生跨了进去。
跨进门楼,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四周围着两层木楼,雕梁画栋,古色古香。院子里种着许多玉兰树,天井的正中,悬着一只硕大的药葫芦。院子里有些下人在gān着各自的工作,对于人来客往,完全不顾。陆秋生领着方子衿走进正面的客堂,立即有一位女佣上前迎接。陆秋生向用人打听项钦羊的情况,表示是陆鸣泉的三公子陆秋生希望一叙。用人说,项老先生是否在家,她并不清楚,她去向管家通报一声。
陆秋生和方子衿坐在客堂里喝茶。他对方子衿说,项家原是中衢省的旺族,如果追根溯源,也许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不知从哪一代起,项家开始习医,可是这个家族十分奇特,祖训有三条,第一条传长不传幼,第二条传嫡不传庶,第三条传男不传女。如此一来,掌握项家医术的,永远都只有一家。到了项钦羊这一辈,人丁不旺,又战祸连年,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小时出天花死了,一个年轻时失恋自杀了。最后一个,日本鬼子轰炸宁昌的时候给炸死了。三子给项家留下一脉,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家里要给他成亲,希望他早生贵子接续项家烟火。可他根本不爱家里为他订的那个大他六岁的女人,新婚之夜逃走了,从此再没有消息。全国解放后,人民政府曾努力想帮项钦羊找到他的孙子,几经努力也没有结果。于是又想请项老爷子出山,将他满腹的医术奉献给社会,可省市无论哪一位领导上门,他都闭门不纳。项老爷子毕竟年事已高,今年刚刚过了九十岁,他自知在人世的日子无多,不想将医术带进棺材,就放出风,要收一个关门弟子,男女不限年龄不限亲疏不限。得知这一消息,不知多少人上门。
至此,方子衿才明白,陆秋生是想让她成为项老先生的入室弟子。然而,此事谈何容易?项老先生是高人,择徒自然是与众不同。她虽然有点家学渊源,现在学的却是西医,若是有点门户之见的,定然不会接受她。方子衿正想着时,用人出来了,对他们说,项老先生说了,陆先生上次已经见过了,此次不见,让方小姐单独进去。方子衿紧张地站起来,看着陆秋生。陆秋生对她说,自己不去没问题,关键是想让她见老爷子一面,只要达成这一目的,就是今天最大的收获。方子衿觉得心里没底。陆秋生对她说,老爷子虽然是一个怪人狂人,可没必要过于拘谨,自自然然去见他,可能是最好的。
跟在用人身后,方子衿从客堂后侧的木楼梯上楼。到了楼上,有一个小的客堂,堂的正中挂着一幅华佗像,两侧摆了两扇很大的胡杨木屏风,屏风中的人物并非中国古代仕女图,也不是历史人物,看上去,更像是项家祖人。客堂中央摆着一张红木桌子,四周围了四张红木凳,桌上摆着一套景德镇细瓷蓝花茶具。正面摆了两张太师椅,中间一只木茶几,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汉子,动作灵活,步履矫健。方子衿正判断此人是否项钦羊,用人向她介绍说这是容管家。容管家见她上来,立起身,弯腰向她施了一礼。方子衿有些手忙脚乱,连忙向他还礼。
容管家说了句请跟我来,领着她向侧面的一扇门走去,女佣退了出去。方子衿跟在容管家身后,走过一条窄窄的廊道。廊道的两边是镂花廊围,廊围上雕的竟然是《三国演义》中的故事。躬耕垄亩、三顾茅庐、草船借箭、刘备托孤,栩栩如生。廊道尽头是四扇屏风门,方子衿跟着容管家进去,往里一看,见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正中,是一张很大的画案,上面铺着毡,摆着画笔画具。房间的四周挂满了字画,画风字风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怪异朴拙。其中有一面墙被画遮严了,可以看出,那些画的背后,是整面墙的书柜。画案前,一位老者正专心作画,对方子衿他们的到来,理都没理。
容管家向项钦羊通报一声,却未对方子衿说半句话,将她扔在房间里,退走了。方子衿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又仔细地打量了项钦羊一番。项钦羊的头发眉毛胡须全都白了,却又不是戏中太上老君那般仙髯飘飘,而是一撮翘翘的山羊胡子。虽说老人家年已九十,面上却很少见到老年斑,面堂红润,神采奕奕。他的全副心事,似乎贯注于面前的一幅山水画中,完全不知室内还有第二人存在。
方子衿看过他之后,双腿一屈,跪在当地,面向项钦羊磕了三个头。对此,项钦羊似乎浑然不知,继续低头作画。方子衿站起来,轻盈地走到项钦羊的侧面,伸出纤纤玉指,擒了砚旁的徽墨,将墨块在砚盘中轻轻磨动。
“你一新派女子,见了老朽,何以行此大礼?”项钦羊终于说话了。他说话时中气很足,气定神闲,手中的笔仍然在山水间游弋。
方子衿说:“刚才不是晚辈行的礼,而是晚辈替家父行的礼。”
“何以要替令尊行礼?”他问。
方子衿说:“家父十分敬佩前辈,曾五次前往府上拜望,却无缘得见尊颜,因而引以为憾。如今家父已经作古,所以晚辈在尊前替家父献上一礼。”
项钦羊停下手中的笔,认真地看了方子衿一眼,问她:“家中尚有何人?”
方子衿摆了摆头:“已经无牵无挂。”
项钦羊再看了她一眼,对她说:“那边书柜第三扇第五层第七本书是一本《经络概要》,你去帮我拿过来。”
方子衿向书柜那边走了几步,见整面墙上,挂着七幅吊屏,吊屏中画的是七幅山水。显然,吊屏后面是书柜,而这七幅画,应该就是书柜的柜门了。第三扇门是哪一扇,上面没有标明。项钦羊报出第三扇第五层第七本这样三个数字,是否有考她之意?老先生是一个读古书的人,数字当然是左起。问题在于怎样处理这别具一格的画门。将吊屏掀起来,似乎有些对老先生不恭。她向四周巡视了一番,见门边有一支竹子制成的撑杆,拿起来握在手中掂了掂,应该就是它了。她拿着撑杆走到吊屏前,撑起左起第三幅画,挂在旁边的一个空位,又从下往上数到第五层,准确地拿出第七本书,果然是一本《经络概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