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有事?”
她犹豫片刻,说:“算了,别麻烦人家了。”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身体原本就瘦小,却也差不多把门给堵严了。室内的光线,透过他的身体和门之间的空隙,she到外面,将影子拉得很长。
她说:“我和梦白需要你。”
他仍然不说话。外面秋风瑟瑟,树叶沙沙地翻卷着。她站在他的后面,不再说话,等待他转过身来拥抱自己。他终于动了,不是转身返回,而是抬起脚向前走去。脚步踩踏着落叶的声音,一路渐行渐远。方子衿的眼泪,夺眶而出。
晚上躺在chuáng上,身体虽然没动,脑子却在翻江倒海。梦白这一天大概折腾得够戗,上chuáng就睡着了。方子衿又一次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那是陆秋生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是在恒兴陆秋生的宿舍,那一晚她没有睡好觉,这种味道熏得她恶心想呕。时隔几年,又一次闻到这种熟悉的味道,感觉竟然完全不一样,她甚至觉得这种皮屑味裹挟着的汗液味之中,有一种汩汩而来的馨香。这种馨香像是无数的虫子,在她仍然细腻而且感性的皮肤上爬行,寻找着她那白色的纤细的绒毛,像一只只小兔子在茂密的红树林间玩耍跳跃追逐,然后一个个钻进树根下的小dòng,开始一次激动人心的旅行。
这些小兔子在她的体内掀起了一场bào风骤雨式的革命。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体内潜伏着如此多的阶级敌人,这些阶级敌人全都被兔子赶出来了,在她的体内进行着最彻底最疯狂的大破坏。她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这具令她常常生出厌恶的躯体,此刻经历着最惨烈的反叛,战火迅速弥漫着,火焰噼噼啪啪舔舐着,摇曳生姿。
她憎恶这具肉身,它常常充满了反叛,革命一场比一场激昂惨烈。她挣扎着和这场血雨腥风的反革命bào乱战斗,疯狂的镇压,令她jīng疲力竭,苦不堪言。泪水弥漫而出,恣意纵横,dàng涤着她生命最深沉的苦痛。
漫漫长夜,何时是黎明?苦海无边,哪里有沙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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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女人的名字,永远是弱者
汽车爬行着。天是水洗一般的湛蓝,白色的云朵挂在遥远的天空之中,像是贴上去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知是不是进入山区的缘故,车上的人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头晕、恶心症状。
得知进入灵远县境内,医疗队队长李淑芬兴奋起来,双手支撑着椅子,让肥肿的身躯站起来,大声地宣布,我们要唱着歌进入目的地。现在,大家听我指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预备——起。所有队员跟着唱起来。李淑芬挥舞着那双粗大的手臂,如同两道山棱在那里舞动。随着她运动的节律,胸前波涛滚滚,长江huáng河开始了对唱。时隔不久,她撑不下去了,开始呕吐,吐过之后坐在位子上,整个人像一台庞大的风箱,胸前的两座山急剧地起伏着,一种特别的声音从喉咙里呼出,似乎喉咙就是一个风门,风从那里经过时,将什么东西刮得轰鸣。副队长颜青山说,这里海拔一千多米,氧气相对稀薄,刚才大家唱歌,耗氧量太大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缺氧症状。大家都别动,静静地吐纳一下就没事了。
方子衿暗想,这才多高,就缺氧缺得这么严重了?说到底,还是这几年吃不饱饭,身体差下来了。
1958年的“大跃进”大食堂,大炼钢铁,庄稼地荒芜了,到处歉收。到了第二年,青苗还长在地里,饿极了的人民公社社员们,一边gān活一边往嘴里填,捞到什么填什么,只要不吃坏肚子。恰在此时,兄弟国家反目成仇,中央政府将牙一咬:还债。整列车的牲口、粮食,轰隆隆运去苏联,中国人自己,只剩下树根草皮了。老百姓肚子空的,草根树皮吃光了,开始吃观音泥。吃草皮树根得浮肿病,双腿肿得像水桶。吃观音泥拉不出大便,用手指往外抠用竹签往外扒,还是弄不出来,只好躺着等死了。人民政府当然不能不管这些事,组织了医疗队下乡。全省被划分为许多个小组,西部的县市分给了医学院以及附属医院,李淑芬当上了医疗队的队长。按照规定,方子衿家里有一个三岁多的孩子没有人照顾,不应该列入医疗队。可公布名单的时候却有她。吴丽敏说,这都是李淑芬搞的鬼,叫方子衿去找学院领导谈一谈。方子衿先后去找了系里和学院,他们都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恰在此时,白长山来信说,分居三年期满,法院庭审他的离婚案时,王玉jú拿出了方子衿写给他的信件,说明他之所以离婚,是因为第三者插足。法院支持了王玉jú,不准离婚。几年来,方子衿的希望像一只飘在空中的风筝,被一根长长的线系着,飘向美丽的蓝天。她以为只要自己执著,就一定能得到人生美景。这封信就像一把无形的刀子,无情地斩断了牵扯她的那根线,她永远地失去了依凭,失去了方向,再一次陷进了浓厚的乌云之中,在疾风骤雨的摧残下挣扎,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去吧去吧。她感觉到在遥远的某处,一个声音固执地轻轻回响着,充满了磁性,类似于催眠。她隐约有一种预感,这个声音是她生命中的另一根线。她想将这根线抓住。她对自己说,如果没有一根线牵着,她会滑向无底的深渊。
汽车到达灵远县城已是huáng昏时分,方子衿老远看到彭陵野站在县政府门口,一次又一次地看表。那一瞬间,她的心疾跳了几下。难道冥冥中的声音来自他的召唤?他毕业已经几年了,给她写过无数的信,开始,她还给他回信,劝他不要将时间和情感无谓地làng费在她的身上,因为这根本不现实。没想到,他的信越来越热情,越来越执著。后来,她gān脆不再拆他的信,过一段时间,将他所有的来信装在一个大信封里,退还给他。即使如此,仍然无法阻断他的邮路,他的信执拗地飞向她。
这次医疗队的名单,早已经下达给县卫生局了,彭陵野一定是受命在这里等他们。颜青山认出了彭陵野,对方子衿说,子衿,那不是你的学生彭陵野吗?方子衿无动于衷地说了声是吗?又故作姿态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说,是他,他是县卫生局的gān事。
汽车在哨兵前面停下来,哨兵要查他们的证件,彭陵野已经探过头来,认出了坐在第一排的李淑芬,对哨兵说,他们是省里来的医疗队,说着拉开车门跨上车,见谁就叫老师,唯独没有叫方子衿,却坐到了她的身边。方子衿不太愿意,却也不好拒绝,向旁边移了移身子。彭陵野也是够大胆,坐下来的同时,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一阵心慌,将手抽了出来。彭陵野的手动了一下,再一次抓住了她。她挣扎着要抽出来。他已经有了准备,握得非常紧。她不好动作太大,只好任他握着。
一位副县长带着卫生局的局长、四名副局长以及其他一些不知什么身份的人等在政府食堂门口,列队欢迎他们。汽车停下来,彭陵野用力握了一下方子衿的手,提前站起来,第一个下车,替李淑芬拉开车门。李淑芬跨下车后,其他人跟着下车。副县长和他们握手,领着他们进入食堂。食堂里摆了很多桌子,似乎长久没人打理,显得破败落寞,上面积下来的剩饭剩菜早已经gān了。其中的三张桌子铺着白色台布,上面摆着碗碟。看看这些碗碟,就知道它们历尽沧桑,几乎没有一只完整的,不是缺了口就是裂了缝。这所有一切,都在诉说着那个大食堂时代之后的无边饥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