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废话_刘震云【完结】(5)
这时老杜偶尔有些疏忽——也是看着被自己转化的成果有些得意和忘乎所以,但恰恰在这条山路转弯处上了鞋匠老马的当——虽然从整体和宏观上他还站在高处,但在这处细节和零碎上他却打了败仗。他眯着眼睛点燃一棵烟说:
"还不能说已经接近了圆满和漆宝,但经过近八个小时的教育和转化,起码已经脱离了过去的老马。"
这时老马开始得寸进尺:
"既然已经脱离了自己和过去,大爷,您现在把我放回去吧——从凌晨四点到太阳偏西,咱们也磨蹭十来个小时了,我肚子已经咕咕叫早有些饿了。"
这时老杜突然清醒过来。看来还是没有迷途知返和转化呀。老杜将手里的烟摔掉——又气急败坏地指着老马说:
"看来还是没有疯和傻呀,看来还是不承认自己疯和傻呀,看来还是没有改变呀——如果已经疯了和傻了,怎么还会知道温饱和饥饿呢?大爷花了十来个小时——摆历史,讲现实,放投影,你没有转化反倒又倒退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一句话倒退几十年。你不说对得起对不起时间、你大爷和你自己,你对得起刚才银幕上烧焦的大楼和亲人吗?你十来个小时没有吃饭就觉得委屈,大爷十来个小时不也滴水未进吗?你在那里完全是一个被动,大爷还负有教育和转化的责任在引导整个谈话和教育的进程不比你辛苦?大爷已经疯了和傻了不知饥饱,你已经疯了和傻了还在那里故作清醒嚷嚷饿了——大爷如果没有疯和傻,也已经被你气疯和气傻了!——你是要把大爷从疯和傻的幸福时光再气回到清醒的状态吗?现在我可知道你的láng子野心了!到底是谁在教育谁?到底是谁在转化谁?谁是你大爷?你才是我大爷呢!不要忘了那时你是一个太尉,你仅仅是要摆脱自己的疯和傻吗?你是要摆脱自己的历史责任!像你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古往今来我还没有见过!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有脸说吃饭!"
接着气鼓鼓地坐在那里。谁知老马得理不让人,甚至开始了第一次反击,他看着老杜激动和生气的样子冷冷地说:
"大爷,在你愤怒和生气之余,请不要忽略一个常识,就是疯了和傻了,也不一定不知道温饱——如果不知道饥饱,集上的傻子和疯子怎么还知道端着饭碗乞讨呢?"
老杜这时一声叹息:
"看来我真要被你bī疯和bī傻了,看来你又要穿上太尉的衣服,我又要逃出水晶金字塔回到过去的五十街西里开肉铺了——我倒不是心疼自己,我是可怜祖祖辈辈住在和新迁来的五十街西里的居民!已经被人bī疯和bī傻了,疯了傻了还无人承担责任被人遗弃和遗忘不算还有人要大吃大喝。堕落有这样的堕落吗?腐化有这样的腐化吗?不显得太过分一点吗?还有谁在尊敬和重视我们?集上的乞丐能代表我们改变的五十街西里的居民吗?你这样比喻和隐喻是一个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像不知漆宝一样是常识上的无知,就是别有用心又要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是要大吃大喝吗?你是借着大吃大喝又要把我们引到另一条斜路上去吧?老马,我算看透你了;看着是一个老马,原来是一个别人——不是你现在不疯和不傻,而是在疯和傻上已经超越了我们看来真是疯过了头和傻过了头。不要自以为得计,矫枉过正它就是倒退。不要以为仅仅是害人,说不定蛇头反转最后咬死的是你自己。罢罢罢,既然不能志同道合,既然你要堕落下去,既然我对你无能为力,我们只好马上分道扬镳——你要吃你就吃,你要喝你就喝,你要走你就走,你要自误和自裁我们也没有办法,反正我不随波逐流和开历史的倒车,我不会上你的当,我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一个人在这水晶金字塔里继续辟谷和绝食下去——既然我代表着五十街西里改变的居民,我们就要对这个世界有一个态度!"
老杜开始大义凛然和视死如归。浩然正气之下,他像刚才的老马一样又有些自怜。自己图什么呢?苦口婆心十来个小时,被挽救和教育的对象还顽固不化并继续硬化下去,如果五十街西里改变的居民一个个都像老马,我老杜索性也破碗破摔随你们去算了。像多夜之前杀猪一样,看来这次刀口、切入口和突破口没有找对,让一头猪拖着血刀和血脖子逃走了。早知这样,第一个被教育和转化的对象就不找老马应该去找卖杂碎汤打烧饼的老郭。过去他每天凌晨两点来批发我屠宰场的下水,对他说话就像卖给他下水一样也有些份量,不像老马这样仅凭亲戚关系利益并不jiāo关他就无法无天和自做主张了。为了自己的错误老杜又有些急躁,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他气呼呼地做出了决断:抄起肉案子上的控制器"忽"地一声将墙壁关掉——墙壁又合拢成长江、huáng河、长城和太行山的山水画,挥手让卫兵把老马押解下去——准备押下老马再换老郭,但这时老马看到老杜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有些慌乱——到底是变得年轻成为后来者稳不住阵脚呀——谁知道被卫兵押下去会是一个什么下场呢?屠户出身的人,什么做不出来呢?水晶金字塔就建筑在过去的屠宰场上——多夜之后老杜又得意洋洋地说,这也是给老马设下的圈套之一;
如果他真要把错误坚持下去我也是没辙——看到卫兵挎着枪来到他面前,老马又有些慌乱想往回缩,并且——为了缩减自己的错误和挽回错误的面子——老杜是用气急败坏,老马是用忸怩作态和移花接木,想利用过去的亲戚关系和玩笑口气来冲淡刚才事态和错误的浓度和性质,就像一个少女忸怩作态用玩笑的口气来摆脱一场错误和搭别人的车一样——说:
"已经到了要走的地步了吗?事情真要结束了吗?就让我这样任着性子疯下去和傻下去吗?大爷会看着我在自掘的坟墓里挣扎而见死不救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觉得错误不在我而在大爷了。——刚才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说了一句错话我见诸行动了吗?我只是提了一下肠子饿我脱离大爷了吗?就不能给大爷提一个建议吗?我只是给大爷提一个建议我全盘否定大爷了吗?——提建议的本身就不是靠近和紧密吗?我的二大爷哟,一句玩笑话值得这么认真吗?您这是急我呢还是急您自己呢?如果是急我,您就有些犯不上,我犯了错误可以继续滑行和堕落——死不足惜,如果您因此急坏了自己的身子可就让我死不瞑目喽。亲爱的大爷,其实问题没那么严重,事到如今,我还是承认自己的疯和傻和您关于疯傻的理论基础的。您刚才关于疯和傻的一切论述都严丝合缝和完美无缺,我的意思仅仅是,作为一场多幕话剧,尽管我们疯得和傻得不轻,但话剧中间总要有些停顿和幕间休息,也是可以喝口水和吃口饭的,不然不说演员累不累和饿不饿,作为台下的观众神经一直绷着也开始思想懒惰和jīng力涣散了。台词句句jīng彩,观众不美死也得累死。
国与国之间的谈判,中间还要说些huáng色笑话调节气氛呢。不能总是满堂灌,不能总是一根筋——如果它是一坛酒的话,该加水就得加水,该冲淡就得冲淡;什么叫艺术节奏呢?这就叫艺术节奏。现在也没有外人,在场的卫兵也都是您的心腹,咱爷俩儿推心置腹地说一句话,从凌晨四点弄到了太阳偏西,咱们作为两个傻子和疯子,您的肚子到底饿不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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