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20)
就这样,一直到了huáng河边。现在大家问辛苦不辛苦,六指自然不与大家搭话。因为他的苦与大家的苦相比,就不是一个层次了。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在一起如何有共同语言?大家明了这点,也就理解和同情六指了。连孬舅与猪蛋,也不再上去深究了。
huáng河波涛汹涌。泡沫拍打着岸边的huáng土。河上无桥,几十万迁徙的人如何渡河,成了摆在面前的一个难题。何况这不是一条小河,宽阔得一直到了天际;何况不是小水,水里到处是波涛,是漩涡,而且水中有几十条势力,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野马般无规则流着,又相互绞杀在一起,人在它面前,如大水牛一泡尿中的小蚂蚁,搬土挖窝都来不及。朱骑着枣红高头大马,在河岸上来回驰骋,表情严肃,在指挥渡河。先扎竹排子,几十人上去,没走两丈远,被涛làng掀翻,人踪皆无,连个屁毛都没留;又打汽垫子,上几十人,这次倒是到了河中心,但一股猛流过来,如一把利剑,将汽垫子穿破;汽垫子一破,立即成了一片破布,人立即旋转着遭了灭顶之灾;再用羊皮口袋,这是我们潞、泽两州过huáng河的办法;但这办法在家乡行,在这里不行,口袋下去,走两步,立即被旋涡刮到了无底深渊。从早上折腾到晚上,无一人渡过。众人只好歇息到huáng河岸边。第二天又试,仍有几百人死于水底;第三天,又几百人。这时弄得无人敢再登船,无人敢再涉水。朱元璋也不骑马了,背着手,在岸边来回走,愁眉不展,与人也不说话。到了第四天,愁得头发白了鬓头;第五天,全白了。朱感叹:
“过去说伍子胥过韶关,李自成过huáng河白了头,我不相信,现在信了。李过huáng河,白头能让huáng河结冰,我白了头,huáng河如何不见动静?”
这时胖头鱼一班人进了中军帐,报告说渡河得抓紧想办法,不然民心有些骚动。多日宿在河边,止步不前,容易出事。民不怕累着,就怕歇着,一歇着就无事生非。吃饱撑着,就要找事由。几十万人,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对着huáng河一筹莫展,如有几个捣乱分子振臂一呼,民众发一声喊,队伍不要散摊,各自呼喊着解散了?队伍只要一解散,散了的民心,如同泼到地上的水,如何可以再收起来?大家解散,各奔东西,民众大迁徙的宏图岂不泡汤了?励jīng图治的治国之道不也跟着灭亡了?事情败了事小,皇上因此威望受损事大。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是三把屎,今后说话谁还会听?谁还拿你当人?说话不听,不拿你当人,你皇上还如何可以做得成?从目前情况看,huáng河边的流民已人心浮动,三五成群在议论什么,得抓紧想办法。朱听到后也十分警觉,但面对huáng河,它又不是人,不听人的话,如之奈何?所以只是更加着急而已,在地上来来回回走。头发更白了。接着继续往下白,连胳肢窝里的腋毛都白了。正在喘息无奈处,突然中军帐闯进一个人,纳头便拜,说:
“皇上,你不用着急,过huáng河我有办法!”
朱吃了一惊,接着大为高兴,说:
“你是谁?你有什么办法?”
地下人抬起头,原来是六指
朱这时有些怀疑:
“原来是六指,你一个剃头的,能有什么办法?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军机大事,胡闹不得,欺骗皇上,是要杀头的!”
六指:
“事情办不成,我情愿杀头!你只管明天把队伍集合到huáng河边就是了!”
朱仍半信半疑。但事到如今,他自己除了白头,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让六指试一试。这时六指又说:
“但事情办成,皇上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朱:
“什么条件?你说!”
六指:
“如我把人马渡过huáng河,请皇上恩准我不去延津,让我仍回家乡去找柿饼脸”
朱又有些犯犹豫。这时胖头鱼说:
“皇上,别犹豫了,准了他吧。失去一个人,渡过几十万,这个帐还算不过来?”
朱想了想,说:
“按说迁徙途中,一个流民都不能回头,否则乱了纲常。不过你既然能立大功,准你一个,想来众人也不会说什么!”
就这样,双方敲定。第二天,朱准时将所有几十万流民集合到huáng河边。风chuī着旌旗,huáng河水仍在翻腾。六指已早早在水边站着。朱:
“六指,人齐了,看你的了!”
我、孬舅、猪蛋、曹成、袁哨、白蚂蚁、白石头父子,都对六指有些担心,担心他说大话,兑现不了被皇上杀头。这么宽这么汹涌的huáng河,皇上都对付不了,哪里差一个六指?没想到这时奇迹出现了。六指举起自己右手的六指,接着埋下头,拼命往自己指头里chuī气,这时第六个无用的指头,竟被越chuī越大,越长越粗壮,最后chuī起了一个擎天柱,一条巨龙,充斥天地之间。朱、所有众人都看呆了。猪蛋:
“想处这么多年。没想到六指还有这本事。”
六指的本事还在下边。接着他把六指往对岸一甩,勾住了对岸一棵千年老树,接着使劲一拉,河这边的天地,与河那边的天地,在向一起合拢。波涛汹涌huáng河,在一寸寸缩小。天地崩裂,乱石穿空,渐渐,huáng河成了一条小地缝,无非在往外涌泥浆。这时六指大喊一声:
“快过!”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朱也惊醒过来,跃马挥鞭:
“听六指的,快过!”
众人拖儿带女,纷纷跑过了地缝。等众人全过去(包括几十万流民、军士、和尚、朱),这时六指把指头慢慢往回松,又是天地崩裂,乱石穿空,地缝又渐渐扩大。十分钟后,又成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六指收回手指,大河把我们与六指,隔在了河两边。这时六指的六指渐渐缩小,又还原成右手上的一个小肉芽。众人向河那边纳头便拜:
“神人,真神人也!”
猪蛋:
“不知六指有这本事。过去我老欺负六指,六指不吭;现在看来,他是让着我!”
曹成汗流浃背:
“过去我当丞相时,让六指搔背。现在看来,实在是危险,属于我不自量!”
皇上朱也呆了:
“神人,神人,早知如此,我提拔他当小头目了!”
六指不管河这边人议论,向朱作了一个揖:
“皇上,咱有言在先,我告辞了,去找我的柿饼脸去了!你多保重。”
接着转过身,一溜烟去了。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接着什么都看不见了。六指看不见,众人这边还在愣着。等军士皮鞭落到头上,才惊醒过来,扭头继续赶路,重新开始流民生活。当然,从此路上一个月的话题,都是在议论六指。连皇上也不在话下了。皇上朱都有些恼了,后悔当初不该用六指,现在弄得他有些功高盖主了。还有些人家的huáng花姑娘,都怪自己有眼无珠,没有早一些发现六指,没有以身相许嫁给他。如早嫁他,成了自己的人,何让他再回头去找一个柿饼脸。
但队伍走了一个月,六指又出现了。衣衫褴褛,手持剃头刀,又恢复到以前六指的模样。众人有些吃惊,问:
“六指,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有找到柿饼脸吗?”
六指倒到地上尘土里打着滚哭。嘴里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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