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22)
“真是人一倒霉,小猫小猫也欺负你。知我怕风,何必还老来chuī气?还嫌我吓得不够?我老人家有心脏病,一吓把心脏病吓出来谁负责?”
大家见曹真急了,都感到做得过分了。看他在那里张着傻嘴哭,也感到不好意思。孬舅、猪蛋上去劝他:
“老曹,别哭了,怪我们不知轻重,惹您老人家生气。其实我们也就是开个玩笑,并没有真想捉弄你!”
曹:
“还不是捉弄我,天天到我脖子后chuī气!你们俩chuī气我还不恼,白石头是什么东西,过去给我捏脚,现在也来chuī气!老孬老猪,看我活到了什么份上!”
接着又摘下头巾,露出揭了头皮的光肉头。原来他扎着头巾不知道,现在一露出来,谁知上边到处在发炎,到处是流水的脓疮,还有一条条细小的白嫩的线条在那里蠕动。大家这才知道事情做得过分了,伤害了他的心,便纷纷走上去,好言抚慰。抚慰一阵,曹也就和好如初,重新将头巾扎上。一天以后,又喜笑颜开,与人开玩笑,动不动在孬舅、猪蛋头上用指头凿个栗枣。众人都笑,孬、猪也不恼。气氛很活跃。只是从此曹不理白蚂蚁白石头父子。白石头也觉得当时自己一时冲动,冒犯了曹,想百般找机会给曹赔不是。但他一到曹前,曹就扭脸与别人说话,弄得他和他爹尴尬许多天。
接着下起了冰雹。冰雹一开始如蚂蚁,如指甲缝里的土屑,大家没有在意,还扬起脸来看;后来如玻璃球,如jī蛋,大家就在意了;后来如馒头,如碗,如盆,如碌碡,把大家砸得鬼哭láng嚎。这次大家平均,不像龙卷风一样,只卷了曹一个。这次冰雹过去,一个个被砸得鼻青脸肿,脖子下到腔子里半截。大家都在唉声叹气揉各自的疙瘩,白石头他爹白蚂蚁这时倒摆起了老资格,说民国多少年多少年,他经历的冰雹,比现在还大。大的像碾盘,像飞碟,接着又用手比划。比完,才像完事的公狗一样,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次冰雹之中,袁哨受损最大,鼻子被砸塌,事后无论用手怎么捏,怎么揉,手伸到嘴里怎么把鼻子往外顶,都无济于事;吃了一个月西药和几付中草药,也不见效;最后灰心丧气,从此成了塌鼻子。再见人的时候,像妇女一样,用衣袖遮面。有一天他恶狠狠地骂道:
“朱和尚这个guī孙,为了治国平天下,迁徙流民,害得我袁某塌了鼻子!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有一天成为流民!”
瞎鹿与袁哨历来不对,上次沈姓小寡妇无端怀孕,他相信jian夫绝不在大的流民队伍中,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眼前人之中,他目标缩小到曹成和袁哨身上;曹、袁之间,他又缩小到袁身上。故听了袁诽谤朱的话,便暗中报告给胖头鱼,胖头鱼转身报告朱。朱大怒,说袁扰乱军心,命军士在寒风之中,将袁剥光衣服,绑在柱子上,用皮鞭笞抽。袁被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说:
“朱爷爷,知道你的厉害,从此再不胡说八道了!”
从柱子上解下,袁早已昏死过去,浑身没有一处好肉。胖头鱼说:
“扔了他喂狗吧!”
把我们吓了一跳。多亏朱和尚还心善,说:
“用担架抬上他。”
但接着又说:
“当然,留他也没别的用处,惟一一个用处,就是当反面教员。看谁以后还敢胡说!”
吓得我们胆颤心惊,从这天起,猪蛋和孬舅,便用担架抬他。猪、孬知道是瞎鹿告的密,才给他们找来抬担架的差事,按过去的脾气,猪、孬早揍瞎鹿一顿,让他抬担架;但现在瞎鹿是皇上钦定的小头目,猪、孬都在他管辖之下,所以只好忍气吞声,把怒气出在担架上的袁身上,故意不住地颠簸,颠得袁像猪一样嚎叫。袁哀求:
“两位爷爷,轻一点。等我伤好了,给你们两位爷爷捏脚!”
瞎鹿小人得志,在一旁走得旁若无人,嘴里还不时哼着小曲。有时晚上宿营,月亮出来,他还抽出箫chuī上一段。不过这时chuī出的乐曲,已没有过去艺人的愁绪了,而是凭风借力,亦真亦幻,抒发着他的政治抱负。沈姓小寡妇这时身子已经很笨,这位惹了不少是非的女人,这时心肠倒比丈夫好些,常夜里偷偷过来,用热毛巾给袁擦脸上的血痕。有一次擦时,被起来撒尿的瞎鹿看见,瞎鹿更怀疑自己的女人与袁有私情,对袁更恨。从此偷偷拿散碎银两买通孬舅和猪蛋,让他们第二天抬担架时更颠一些。
接着起了大风雪。寒风怒号,风雪迷漫,雪粒一股股猛摔在脸上,像鞭子一样抽得生疼。到处是搅乱的纷繁的铺天盖地充满空间的雪,使人对面看不清人。这次首当其冲受害者,是白蚂蚁白石头父子。白石头一身雪白,眼珠像猫一样huáng,属于“雪里白”、“雪里迷”一类。雪里迷一般的平和的雪都迷,何况这种肆意抽打的大风雪。于是只好将皮帽子拉紧,闭上眼睛,一只手死死地拉着他爹的衣角。不但白石头迷,流民队伍中几十万人全迷了。到处呼兄唤弟,寻子觅娘,但到处听不到声音,找不到人,都被大风雪刮跑了。大风雪持续了十天十夜。十天十夜下来,大风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这时朱清点队伍,十停人已被刮跑三停。这时人与人看得清了,清点各自人数,发现有丢了爹的,失了娘的,丢了妻或者失了夫的,痛苦喊叫声,充斥了白茫茫被风刮得平展展的雪野。我们这里,丢失了两个人,一个是袁哨,一个是六指。奇怪的是白石头白蚂蚁父子,倒是没丢一个。事后白石头总结经验,说是祸伏福焉,知道自己在大风雪中不行,就事先拉住父亲的衣角不放,一直抓了十天十夜,父子相互搀扶,多有凭借,哪里还丢得了?大家觉得他说得有理。袁哨丢了是怪孬舅和猪蛋。大风雪一来,他们就把担架连同袁哨一块扔掉了。他们一扔,被朱和尚打得皮开肉绽连爬都不能的袁哨,如何会在大风雪中跟上队伍?就这样,皮开肉绽、塌鼻梁的胖大袁哨,真给扔到迁徙路上等着喂狗了,当然,非常时期,扔了也就扔了,也没人去责备孬舅和猪蛋;就好象战争状态杀个人似的,多杀一个少杀一个,谁还能去追究。回过头来,等大风雪停了,天气转暖了,孬舅和猪蛋还感谢以前的大风雪。多亏大风雪,使他们扔掉了一个负担。瞎鹿听说袁哨死了,当然也兴高采烈的,用头目身份说,少一个人没关系,人少好团结,团结才有力量;人多容易闹分裂,人多不一定力量大。但他可惜六指的丢失,说六指人老实,指哪打哪,惟一的毛病是心重,爱钻死牛角;譬如爱上一个柿饼脸,就以为天下没有别的好女孩了等等;但六指人是可爱的,天真的,纯洁的,一见让人就觉得可以jiāo朋友的;和这样的人jiāo朋友,背后是不会给你插刀子的。对于六指的丢失,不单是瞎鹿,就是大家,也觉得比丢袁哨可惜。何况他还会给我们刮青瓤,用六指给我们搔痒。接着大家又怀疑,六指的六指,有拉动天地的本领,现在怎会畏惧一个大风雪?看来单是大风雪,是把六指刮不走的,六指无非是借风雪,自己逃走了。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说:自六指上次重返流民队伍之后,不是让他重新试过天地之力吗?不是都失败了吗?既然失败了,就没有神力了;没有神力,只是一个普通人,让风雪刮走的,就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了。但大家仍不同意六指是让风雪刮走的,觉得那样太对不住六指。六指必是厌倦了我们,厌倦了迁徙,自己逃走了。可他又逃到哪里去了呢?大家又说,说不定又犯了死心眼,又跑回潞、泽两州老家,去寻找柿饼脸,也未可知。大家又一次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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