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36)
“你是何人,要gān什么?”
这时瞎鹿胡涂一世,突然聪明一时,没敢说自己是马上人的爹爹,如果那样说,十分有八分也就完了;也没说自己是要找沈姓小寡妇,如果那样十有七分也完了;也没说自己是想进县衙,如果那样十有六分也完了;也没说自己是想同去享荣华富贵,如果那样十分有五分也就完了;他此时说话得体,前后适度,刚刚说到四分上,可以四分五入。他说:
“回禀大人,小的是一个民间艺人瞎鹿,chuī奏得一手好鼓乐;上次柿饼脸太后来,让我给她办独奏音乐会,柿饼脸是什么东西,过去的要饭花子,现在祸国殃民,我瞎鹿人穷志不短,身瘦毛不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死而没有举办。柿饼脸恼羞成怒,想提刀杀人,这时小麻子先生一声pào响,把柿饼脸给轰跑了,也救了我一条命。我久闻小麻子先生大德,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如今相见,如拨云见日;也是报答救命之恩的意思,过去我没给柿饼脸办成音乐会,现在我想给麻子在县城影剧院办一个个人独奏音乐会,请大人及小麻子定夺!”
瞎鹿一番话,说得小蛤蟆张口无言,“嘿嘿”地傻笑;抬脸望小麻子,小麻子也被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在身后给小麻子搔痒的县官韩做官长久,有政治经验,又知道小麻子与马下人的关系与小麻子的为难之处,便出来打圆场说:
“现在麻子正在出巡,此系国家大事,任何人不许打扰;至于文艺方面的雕虫小技,可以将此问题带回去研究研究再说。”
这时小麻子倒是有些佩服县官韩,笑着用马鞭磕了磕他的脑袋。于是,小蛤蟆将瞎鹿拖出大路,小麻子继续出巡,大家将此问题带回去研究。半月之后,一次开县衙常委会,小蛤蟆旧事重提,才将音乐会事提上议事日程。一开始大家不同意,一个街头chuī喇叭的,开什么独奏音乐会。这时太后沈在一旁旁听,听到议此事,心中倒怦然一动。这时的沉,做了一个月太后,已大体有了太后的姿态。毕竟历史上是名门望族,温习旧课,不需太长时间。一成贵族和太后,过去的许多特点,又重新上身。譬如,过去挺温和,现在变得脾气古怪;过去爱流泪,现在学骂人;过去爱吃咸(出大力流汗),现在爱吃甜食(养尊处优)等等。不过她对瞎鹿,虽然夫妻时势不两立,当初与瞎鹿结婚也是流落民间迫于无奈;但贫寒的日子,毕竟在一起过了许多年,再说无感情,无人情,也有shòu情;野shòu在一起合群一阵,也有依恋之情呢。何况现在太后已经坐上了,还跟一个民间艺人计较什么?于是她倒颔首同意,说瞎鹿可以办一场独奏音乐会。太后同意,小麻子是孝顺之人,也同意;母子同意,于是事情便定了下来。可太后又提出几个条件:一、此次音乐会,只具有文艺性质,没有政治色彩;二、音乐会的规模不可太大,观众限制在百人之上,千人之下;重要领导一律不准出席,官方只准小蛤蟆代表;三、音乐会办完,演员谢幕之后,不得献花,小蛤蟆不得接见;四、音乐会完,瞎鹿立即返回村子,不许在县城停留。小麻子同意,大家又通过。接着就派小蛤蟆去下通知,并组织会场。
独奏音乐会如期举行。虽然事先太后有许多限制,但音乐会会场座无虚席,许多人买站票坐在台阶上。因为作为艺人瞎鹿,毕竟在延津很有名声。何况他多年没演奏了,大家也想看个稀罕,看看他水平有无长进,或者gān脆是退步了。孬舅、猪蛋、曹成、白蚂蚁、白石头、我,都到了会场。我们是应瞎鹿之邀,为他站桩助威。所以我们是随瞎鹿从后台进场,不用买票。但因为台下人多,已经没有我们的座位,我们只好láng狈地挤坐在台下一个旮旯里,从侧面看瞎鹿的鼻子。正在县衙值班的刽子手袁哨也到场了,与小蛤蟆坐在第三排正中央,以宫廷首长的架势和目光,打量了我们一下。据曹成说,目光轮到他身上时,袁还微微点了点头,毕竟是老朋友了。延津的主要领导,如小麻子,太后,县官韩,都没有到场。这让瞎鹿和我们感到有些委屈。但即使没有到场,也比不让开音乐会要好呀。于是又有些安慰。何况委屈感历来是文人和艺人创作激情的来源。所以七点半一到,瞎鹿就甩着头发准时演奏。一开始演奏,瞎鹿有些紧张,头一支曲子演砸了,音调不准,且“吱吱嘎嘎”,全跑了贝多芬的原意。下边嗡嗡嚷嚷,有的叫倒彩,还有的立起就想走,断言瞎鹿已经不行了,瞎鹿已经不存在了,急得台上的瞎鹿出了一头汗。但第二支曲子一起,观众立即静了下来,这时的瞎鹿,已拋弃私心杂念,真的进入音乐创作之中。演第一支曲子时,他一边紧张,一边思想小麻子和太后如何没来,所以心思有些乱。现在看到人心浮动,于是心一横,管他孙子来不来,先奏一曲让这些孙子听听,看瞎鹿到底怎么样。于是沈下心来,沉到音乐中去,摇头晃脑,把个二胡拉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这首二胡曲叫《思归》,写的是女孩王昭君嫁给匈奴,思念家乡和亲人的心情。这心情不知怎么突然与此时的瞎鹿对上心思,于是在二胡曲中,立升出一个新的瞎鹿;这时的瞎鹿,心静如水,品质高尚,胸怀博大,荣rǔ不惊,出凡脱俗,与现实中蝇营狗苟、心胸狭窄、正动心思如何巴结小麻子和沈姓小寡妇、同去享荣华富贵的瞎鹿,判若两人。一曲终结,台上瞎鹿泪如雨下,台下观众掌声如cháo。音乐会结束,大家长时间鼓掌,瞎鹿谢了七次幕,大家又把瞎鹿抬起往天上拋。连小蛤蟆、袁哨都忘乎所以,忘掉太后的规定,上台去接见了一下。小蛤蟆拉住瞎鹿的手,看了半天,说:“不简单,别看你老模嘎喳眼的,你比小羊还可爱!”袁哨也握住瞎鹿的手,拍着他的手背说:“老朋友了!”感动得瞎鹿又哭。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自动跑上去给瞎鹿献花。音乐会结束,走出剧院,一阵凉风chuī过来,大家头脑清醒。想起自己还活在现实。于是偃旗息鼓,瞎鹿和我等诸人,按太后规定立即返村。小蛤蟆、袁哨等人,回到县衙。这时小蛤蟆、袁哨心中有些打鼓,对刚才的忘乎所以有些后悔,太后规定不许上台接见,自己上了台,回到县衙,不知太后可会责怪?现在的太后,已变得脾气十分古怪,撞到她老人家的枪口上,不是闹着玩的。但等他们回到县衙,太后没有责备他们,还让他们去陪她吃夜宵。弄得他们吃完夜宵,离开太后,还感到莫名其妙。其实太后这天也看了瞎鹿的演出,不过不是到现场,而是看的实况转播。一开始太后是以厌恶的眼光,想看一下前夫喇叭匠是如何进行丑恶表演的,后来竟也被瞎鹿的二胡曲打动。在如泣如诉的乐曲声中,老人家又想起与瞎鹿相处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也有一些共患难、当时觉得患难、现在想起来感觉很不错的日子呀。从屏幕上看瞎鹿前后摇动的身子,也发现有些可爱之处呀。虽然一个是民间艺人,一个是名门望族,结合在一起有些门户不对,但毕竟在一起生活过许多日子呀。也是一时激动,她差点就要发布命令,等音乐会结束,就将瞎鹿留下,留在她身边,不必再回乡下。过去同患难,现在可以一块同享荣华富贵。老来有伴,也在一起说说话。当然,分歧还是有的,有的还挺原则,但在一起可以求同存异,不说仇恨与战争,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只叙友情和友谊,谈一谈过去同创家业、农夫农妇在一起割草割毛豆的日子。瞎鹿的命运,就要在这一刻决定了,但瞎鹿十分只欠一分,希望又随风飘走了。因为没等命令发出,太后又突然愤怒了。拿起桌上的茶杯,一下摔碎地上,接着又打门窗玻璃,打地上的小猫、狗、猴等动物。一下把旁边的小麻子和县官韩也弄胡涂了,不知太后又有何不如意处。一有不如意处,太后就要摔家伙打动物。这种贵族习惯,也是太后自进衙以后养成的。这点习惯,小麻子一开始觉得挺好,太后就要有个太后的样子;后来就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什么时候养成的这种毛病,动不动就打动物摔东西?不是有这么个儿子在这里,你不还在地里露胳膊露肉地捡草,东西到哪里摔去?顶多摔个鸟巢竹篮子罢了。但县官韩不知小麻子这种心理,以为太后一发怒,小麻子也心急如焚,于是次次赶忙上去劝解。这次也是,小麻子在一边呆看,县官韩上去劝解,询问太后这次发怒的原因:是针对音乐会,还是针对瞎鹿?是针对观众,还是针对小蛤蟆袁哨两人?针对什么,咱们就追查什么;是谁的责任,咱们就处理谁。谁知太后脾气果然古怪,这次她老人家发脾气,谁也不针对,与音乐会、瞎鹿、观众、小蛤蟆袁哨均无关系,她突然发怒,是因为她眼前突然出现了蝴蝶。据太后讲,眼前的蝴蝶一开始是一只,又花又大,色彩斑谰,不住地在眼前飞;接着一只蝴蝶又变成无数蝴蝶,在眼前飞舞。用手左赶右赶,就是赶不去。蝴蝶又变成无数黑点,像烟囱中飞出的灰星,在眼前飘dàng。飘飞得太后心慌意乱,脏糊糊一片,如何不发怒?庄周梦蝶,蝴蝶梦我,我梦蝴蝶?这蝴蝶也太脏了。太后于是摔了东西。太后说出原因,小麻子和县官韩都明白了,小麻子知道瞎娘发怒事出有因,于是也不再责备娘,忙让刚吃完夜宵的小蛤蟆去请太医。太医到衙,与太后把了把脉,翻开眼皮看了看,用嘴凑上去chuī了chuī,诊断:当年太后思念儿子流泪致瞎,是因为眼中有了白内障。眼中有白内障者,是会经常飞出彩色的蝴蝶。只是令太医奇怪的是,太后双眼已瞎多年,怎么平日不见蝴蝶,迟到今日才见?太后这时想起原因,还是因为今天瞎鹿开音乐会所致。不开音乐会,太后从来不看电视;电视还不就是那一套,老放小麻子的种种活动;小麻子就在身边,有什么看头?所以看电视者皆是老百姓,掌管电视者,从来不看电视;就好象动物园的饲养员,从来不想再看老虎一样。这次因是瞎鹿的音乐会,太后才看一看。当然,一开始太后是不想看的,一是不经意;二是对瞎鹿的蔑视。但后来还是在七点半打开了电视。当然,由于眼瞎,打开也看不着,只是听个声音。但听着听着,由于这声音太熟悉了,太后动了感情,于是眼前就跟看见一样。眼睛在一直盯着屏幕。一场音乐会下来,用眼过度,过去没飞的蝴蝶,现在一齐飞舞起来。小麻子听到原因,立即就要追查瞎鹿的责任,想派袁哨去追杀瞎鹿。但被太后用手止住了。手一止,太后心胸忽然博大起来,自己又为自己的博大而感动,于是又变成一个受害者不追究责任者的胸怀宽大的慈祥的老太太。于是说,一个艺人,也不容易,蝴蝶即已飞起来了,再杀人家有什么用?留条命修行修行吧。人既然不杀,接着又商量制定驱赶蝴蝶的办法。这时小蛤蟆说,还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将全县的蝴蝶,赶尽杀绝罢了。蝴蝶赶尽杀绝,哪里还有蝴蝶在太后眼前飞?小麻子颔首,但又说全县蝴蝶不计其数,飞走不定,哪里去赶?靠几万红眉绿眼的兵士,何时才能赶光?恐怕等蝴蝶赶光,俺娘也被蝴蝶吃了。刚才太后慈悲为怀,胸怀宽大,由古怪的老太太又变了回来,小麻子又有些喜欢瞎娘,故又孝顺起来,与人认真讨论办法。这时县官韩停止给小麻子搔背,来到前边跪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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