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57)
“不能!”
猪蛋:
“他实际等于在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我们能让他再吃喝下去吗?”
众人:
“不能!”
“他现在在五斗橱里,大家说怎么办?”
疯了的民吶喊:
“砸死他!”
猪蛋这时笑着摆手:
“砸死我也想砸死,别说砸死,就是抽了他的筋,剥了他的皮我都不解恨。只是我们还是共产党的天下,还得讲政策,从今往后,就让他在五斗橱里呆着吧!”
处理完孬舅,村里就该成立bào动后的新政权。大家感激猪蛋在关键时候为民除害,除害又是他带的头,自然选举他为支书兼炊事员。这时猪蛋谦虚,看着在五斗橱旁边拿梭标的曹成、白蚂蚁、六指等人说:
“我就不要当了吧?还是选曹成、白蚂蚁和六指吧。我可以跟着打打杂。”
曹成等人抖着梭标说:
“你就不要谦虚了,我们只是协从,何况有的还是右派,不适合当支书,你就当了吧!”
于是猪蛋不再推让,当了支书兼炊事员。他当炊事员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当早的稀粥里,放进五条毛毛虫和三只透烂的西葫芦。可大家毕竟从稀粥中嗅到肉和代粮的瓜菜的新鲜味道。于是大家敲着碗欢呼,欢呼推翻一个bào君,新上台一个替大家考虑、替大家做主的人。这天吃完饭,我在臭水坑旁碰到猪蛋。猪蛋看我眼泪汪汪的,便用身子堵住我问:
“我把老孬关起来,你不高兴了吧?”
我忙垂手答道:
“老猪叔,我没有不高兴。”
他问:
“那么什么眼泪汪汪的?”
我答:
“刚才站在风地里,是风迷了眼睛。”
猪蛋狡黠地围着我转,又趴到我眼上看,突然,用手拔下我一根眼睫毛,说:
“风迷了眼,胡说,我刚才也在风地里站着,怎么不迷眼?分明是你孬舅下了台,你心里不好受吧?”
我说:
“孬舅罪大恶极,组织对他的处理很合适!”
猪蛋指着我对身边的白蚂蚁、六指说:
“看看,这么个小xx巴孩,就这么不老实,耍两面派,不说实话!把他给我也关进五斗橱,看他说不说实话!”
白蚂蚁、六指上来就扭我胳膊,把我往五斗橱方向拽。一看到五斗橱,我吓坏了,赶忙说:
“老猪叔,别关我五斗橱,我现在就说实话!”
猪蛋用手止住白蚂蚁和六指:
“说吧,说了实话,就不关你五斗橱了!”
我说:
“把孬舅赶下台,我是有些伤心。”
猪蛋对白蚂蚁、六指眨眨眼睛,又问:
“为什么伤心?”
我说:
“过去他当权时,偷偷给过我一个毛毛虫吃。现在你把他关到五斗橱里,今后就没人给我毛毛虫了!”
接着伤心地哭起来。
猪蛋见我哭了。开始搓手。这时说:
“这算是实话,这算是实话!”
接着从口袋掏出一个毛毛虫,一分三半,给六指一个头,给白蚂蚁一个身,给我一个尾巴。说:
“我这人就这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又问:
“老孬对你放过什么毒?”
我吃着猪蛋的毛毛虫尾巴,努力去想孬舅放毒。可一时竟想不出来有什么毒;又一想,毒很多,到处是毒,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想起他说过不能搞绝对平均主义,便说:
“他说过不能搞绝对平均主义,毛毛虫只能我吃,别人不能吃!“
猪蛋又看六指和白蚂蚁:
“看看,老孬舅有多坏,不打倒行吗?按他说的,毛毛虫只能我吃,你们两个不能吃!”
白蚂蚁和六指正抱着怀里的梭标,埋头吃自己的那份毛毛虫,嘴里忙乱地说:
“老孬舅该打倒,不能批绝对平均主义!”
说完这些,猪蛋不再与我为难,带着白蚂蚁、六指走了。后来我才知道,猪蛋要推翻孬舅,蓄谋已久,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时机。本来猪蛋、孬舅是好朋友,两人联手,曾在历史上gān过不少事情。但自从孬舅当了支书以后,两人之间就出现明显的裂痕。原因很简单,过去在历史上gān事情时,都是猪蛋排在前,孬舅随其后;现在天转地转,闹土改时,一次偶然的机会,孬舅的发言受到县上韩书记的赏识,孬舅便一步登天,成了村里的头头,把猪蛋给拉下了。猪蛋不服气,拿刀子在街上追。追不逞,便开始在下边泄私愤,图报复,处处与孬舅为难。孬舅看在历史的份上,一开始原谅他,宽容他;后来看他实在不象话,才将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给猪蛋戴了半个右派帽子。不过孬舅仍是不敢将猪蛋头上箍得太紧了,就像弓上的弦不敢绷得太紧,怕一下弄不好给绷断了。弦一绷断,敌我不分,是非混淆,猪蛋那样鲁莽无文化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但猪蛋往往把孬舅这点宽容,看成是软弱可欺,动不动与孬舅犯刺,炼钢时,曾严重捣乱过。孬舅一气之下,曾差点把猪蛋扔到炼钢炉子里,把猪蛋给吓坏了。看来再恶再霸的人,也怕在高炉里炼化;以恶制恶,是对付恶人的最好办法;将毒蛇揣在怀里,最后只会被苏醒的毒蛇给咬上一口;打蛇要打七寸,蝎子要打心。自从出现扔高炉事件,猪蛋显得老实多了。除了发大水在村西土岗上躲水时,与孬舅开过一个并不善意的玩笑,其它没有出现什么反革命活动。孬舅以为猪蛋老实了,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整日考虑的是如何消灭绝对平均主义,于是把白蚂蚁、曹小娥的炊事员给撤了,自己当炊事员,安心吃毛毛虫虫和西葫芦。没想到猪蛋在大灾大难之年,突然显露英雄本色,突然发动了政变,把孬舅关到了五斗橱里,自己出马当了头头,搞政变得聚集一帮政治力量,他考虑第一个联合的对象,就是曹成。从客观讲,曹成被孬舅多次压迫过,把他划成地主分子,反攻倒算分子,又睡了他女儿,虽然后来孬舅把他女儿安排成炊事员,但现在又把他女儿的炊事员给撤了,这就谁也不欠谁了。从主观上讲,曹在历史上曾有过作为,在政治上有一套办法,可以让他出主意,是个联合对象。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提了半瓶酒(现在哪来的酒?可见猪蛋头脑并不简单,为这次政变做着长期的准备),来到曹成家。猪蛋是聪明人,不拐弯抹角,把真实目的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曹一见酒,眼睛当时就发亮,说:
“不见此物,已多日矣。我说我脑子有些木,有些迟钝,有些跟不上形势,就是多日不沾此物的原因。搁在三国时候,哪天不喝它能过去呢?还记得我的诗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猪蛋不懂诗,但忙点头说:
“记得记得。”
接着又说自己的政变计划。曹爱酒,但一听说要政变,他立即警惕,说:
“这是掉脑袋的事,最好不要拉我入伙。”
又说:
“再说,我与老孬处得也不错,大炼钢铁时,我还给他出过主意!”
猪蛋有些着急,说:
“现在不是大炼钢铁的时候了。现在只说大食堂。你看,小娥在食堂gān得好好的,老孬把她给撤了,这你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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