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61)
乱棒打死曹小娥之后,大规模的饿死人开始了。村里到了最严峻的时刻。孬舅重新上台十天之后,人们不愿吃的糠麸也没有了,毛根草也没有了。大锅饭关张了,一天三顿没有炊烟。八九百口子人,嘴接起来没有三里长,也剩下二里半,一天三顿饭不沾牙,大家缩成一团,成了一群饥饿的殍鬼。食堂不开张以后,孬舅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五斗橱中的猪蛋、曹成、白蚂蚁、六指放了出来,恢复了他们的自由。他们从五斗橱出来,也成了四只不会迈脚步的缚jī。十天下来,他们已被渴饿得头脑失灵,见了孬舅,早已忘记以前与孬舅的前因后果,阶级仇恨;看着五斗橱,不知自己如何被关到这里边,以为不是别人关的,而是自己喝醉酒爬进去的;现在把孬舅当成了来搭救他们、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阶级兄弟、好朋友。当然,他们每人先扎到臭水坑里饱饮一番,然后乱扯孬舅裤脚:
“饿,饿。”
孬舅兜头吐了他们一人一脸唾沫,骂道:
“妈拉个×,你们也知道饿?现在你们还搞叛乱不搞了?”
这时他们才恍惚记得自己似乎犯过什么事,好象搞过叛乱;但当时为什么搞叛乱,已经记不清了。但一齐顺着孬舅说:
“不搞叛乱了。饿!老孬,赶紧让人到食堂给拿点吃的。糠麸也行,能吃糠麸,就是上天堂了!”
孬舅:
“糠麸?有糠麸我还不放你们!明白告诉你们,食堂关张了。你们也狗舔xx巴,各人顾各人吧。看你们各人折腾,也是个乐子。能找到吃的,算你们命大;找不到吃的饿死你们,也是活该,总不算关五斗橱关死你们,落到我手上四条人命!”
猪蛋几个人这时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处境和待遇。四个人脸上都露出惶惑和凄凉。其它三个人,便开始埋怨猪蛋:
“都是你搞的,让我们叛乱。现在落到这步天地。”
猪蛋:
“过去的事不说了,赶紧爬着去找吃的吧,不然停一会儿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
于是几个告别孬舅,像蝎子一样爬着身子,四处探头去找吃食。孬舅看着他们几个在地上爬,“咕咕”地捂着肚子笑,边笑边对身边的我说:
“怎么样?好玩不好玩?”
我却没笑,没笑并不是这情景不可笑,而是我也没了笑的力气。我说:
“孬舅,我也饿得快这么爬了!”
孬舅拍着我的脑袋:
“不怕,不怕,你跟我到我家,我给你吃个东西!”
一说吃东西,我浑身长了jīng神,便跟孬舅到他家。孬舅家孬舅母已死,家里一团杂乱,屋里一股溲猫癞狗的气味。到了他家中,屋里,他又问:
“屋外没人吧?”
我伸头看了看:
“没有。”
孬舅这时伸手到一个壁dòng里,竟抓出一团发霉的生面。生面虽然发了霉,但它毕竟是面啊。我两眼放光。我到孬舅家,原来只指望能吃上一耳勺糠麸,就不错了,没想到还能吃到生面。我理解孬舅为什么现在还有jīng神“咕咕”地笑。孬从那团生面上,揪下了鸽蛋般大一团东西,递给我。我赶忙放到嘴里,面立即就化了。那时的感觉,如同现在饥饿时吃了奶酪、苏油、烤rǔ猪、屎壳螂等等,一进嘴就化。嗓子没觉动,就进了肠胃。立即,我就也有了jīng神,对着孬舅“嘻嘻”地笑。笑过,又涎着脸说:
“再给我一块。”
孬舅马上将面收回去:
“一共就这么多,你吃光了,我怎么活命?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就不带你来。”
不高兴地撅嘴,坐在那里。
我忙不好意思地说:
“那算了,那算了,孬舅别生气。”
孬舅就不生气了,神秘地问:
“味道怎么样?”
我说:
“不错呀。”
这时又发生疑问:
“孬舅,现在糠麸都没有了,这生面你从哪搞到的?”
孬舅说:
“你别管,反正有生面给你就是了。”
这事直到现在我没有搞清楚,那时连糠麸都没有,孬舅从哪里搞到一团生面?叛乱之前,孬舅当头头兼炊事员,也只是吃个毛毛虫和西葫芦;后来叛乱,敌伪当权,一切皆无,现在如何又出来生面?这成了一个缠人、让人苦恼的难解之谜。孬舅当头头的才能我佩服,但在佩服之外,我更佩服这难解之谜。正是有了这难解之谜,孬舅给掐了一团生面,润了我的肠胃,我才活到今天。直到现在,有人常指责我像六指吞吞吐吐,不知所云,是个难解之谜。一听到这话,我脸红,不反驳,有时在特定的环境下,还会潸然泪下。这时我就想起了孬舅和那团发霉的生面。
在我和孬舅偷吃生面的时候,村里人也有所发现,他们在糠麸之外,又发现一可以果腹的物品:地皮。什么是地皮?地皮就是大水退后留在地头地脑的大水冲积物,晒gān成块状,里边是些草丝、屎沫和盐土。发涩、发咸、发苦、发甜、发晕、发蓝。为孬舅和我所不齿。但这物体救了不少延津人。没有这物体,就没有今天的延津。我们全是地皮的后代。地皮可吃到底是谁发现的,也成了难解之谜。但当时一天之内,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地皮可吃。大家争先恐后,跑着、跳着、蹦着、爬着、立着、走着,纷纷到地里去抢拾地皮。人多,地皮少,为争一块地皮,拳脚相加,死了几十人。那时的饿人单薄,不经打,几拳下去,不用出血,人就死去。不沾染地面,不影响其它地皮。抢到地皮的,就拼命吃,当时又撑死几十人。吃下去,愁肠百结,像吃糠麸一样拉不下来,憋死几十人。剩下的,地皮已被揭光,再无处可揭,瞪着两眼看着没有了皮的大地。不但没有地皮,树皮、墙皮也没有了。据说袁哨曾哭着说:现在有皮的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人皮。这时就传说有人吃人皮。做爹娘的,将孩子互换一下,把死孩子用坛子腌起来,慢慢吃。后来我就怀疑,凡是能从六○年坚持活下来的,必是吃过死孩子。我甚至怀疑我爹当时也动过腌我吃我的念头。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絮絮叨叨地说,过去我给丞相捏脚时,他吃过猪尾巴,后来苏联人吃猪尾巴,然后两眼发直,紧盯着我看。盯得我发毛。我忙说,爹,爹,我没有长尾巴。后来爹叹口气,不再盯我。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一幕,我也感到后怕,脊梁发凉,出冷汗。我想这是爹思想激烈斗争的时刻。但他到底是我爹,最后竟没有像别的爹一样吃了自己的孩子。这不能不说是他老人家的非常人之处。
地皮吃过,孩子吃过,延津开始批量死人。村中一批死一百○五人,死了七批。最后剩下几十人。整个延津剩下几千人。参加bào动的,猪蛋、曹成、白蚂蚁、六指,都死在第一批。猪蛋没说什么,临死时拿着一只袜子当烙饼,嘴里咬着说“好香”,目光光怪陆离。这时孬舅刚吃过拇指肚大一团生面,来到他身边。光怪陆离的猪蛋,看着jīng神不倒的孬舅,嘴角流涎,手点孬舅,嘴张了张,已说不出话。孬舅看他难受样子,说:
“该走就走吧,别落得难受。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后悔叛乱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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