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家伙在行刑人家里一住就是三天。
尔依第二天就找到二少爷帕巴斯甲,报告两个奇异来客的行踪。帕巴斯甲说,我不是土司,你为什么不去告诉我父亲和我的哥哥。行刑人说,因为那种子是你带回来的。头人笑笑,说,我带回来的也要献给我们的土司,难道你不想有好东西献给土司作礼物?尔依说,因为他知道那个没有舌头的喇嘛是头人救下来的。
头人问:“你有多大年纪了?”回答说:“十五岁。”“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十五岁就懂这么多事,危险。”“我只是看到了两个晚上不睡觉的人。”“我们对上门的客人都是欢迎的,你却在怀疑他们,要是我是土司就叫行刑人把你杀掉!好吧,你就说我的头人寨子里有那神奇的种子。今天晚上叫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会把他们抓住的。”头人又说,天哪,有些事情一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的。尔依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从头人那里离开,想想两个怪客肯定还在睡觉,就往牢里贡布仁钦那里去了。喇嘛栖身的牢房看上去gān燥而且宽敞,不像别的牢房那么cháo湿yīn冷。贡布仁钦整天坐在草堆里,坐在高高的窗子下面看书,思想,书写。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长到把脸全部盖起来了。尔依照例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发。尔依先说的都是以前那一些。什么自己对杀人还是害怕的。正是因为害怕,才盼着早点过那个关口,盼着土司的土地上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他说,父亲认为,没有仇恨就可以杀人,甚至还可以怀着慈悲的心情去杀人,但自己不行,只有对那些人充满仇恨。这是一个新的话题,喇嘛这才把披垂在脸上的长发撩起来,认真看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一眼。这一次,尔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静下面有火焰在烧灼的眼睛。他看懂了那双眼睛是说,你说下去。但他说,我已经说完了。二少爷说,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他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尔依看到喇嘛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像是雷雨天里没入深渊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一摆脑袋,头发又像一道帘子挂了下来,这没有舌头,也就免除了对事情表示态度的家伙,又深陷到他的沉默里去了。尔依听了一阵窗子外面喧哗的水声,才起身离开。他其实并不要人家指点他什么。谁也不能改变自己成为一个行刑人的命运。但他需要有人听听他的倾诉,那就只有这个没有舌头的人了。
尔依直接对两个怪客说,如果你们找那个东西,那你们就想想是谁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的。
两个人看看他。他也并不掩饰,说,当然去了兴许就会被抓住,那样明天我们就有活gān,只是不知道砍手还是砍头,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还是挖眼睛,那活儿太麻烦。他的话至少说得两个人中的一个毛骨悚然。吃过晚饭他们早早睡下,半夜里就起来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时候,两个人就给抓住了。人们感到十分兴趣的是,他们不是给二少爷手下的人抓住的。他们进入的房间里满是捕老鼠的夹板。先是到处乱摸的手,然后是鬼鬼祟祟的脚给到处都是的夹板夹住了。而头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没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来。有人起来堵上他们的嘴又去睡了。终于挨到天亮,头人起来叫人卸了夹板,绑起来押往土司官寨。可气的是,那个头人对土司通报时不说抓到飞贼而是说两个老鼠撞到夹子上了。
两个来客气得不行,等人取了口里堵着的东西立即大叫,说自己不是什么耗子,而是白玛土司的手下,都是有猛shòu绶带的人,愿意被杀头而不愿受到侮rǔ。老土司说,本来两个人都要死,既然是那个好邻居派来的,那就选一个回去报信吧。行刑人和儿子一起来到刑场上。尔依把客人留下的随身物品都带来了。他笑笑说,我不是给你们讲过吗?其中一个就唾了他一口,说,来吧,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吧。将来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小尔依把刀背在身后,尽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颤抖,但他止不住,觉得人人都看见了,人人都在背后露出了讥讽的眼神。心里立即就从羞愧里生出仇恨了。他恨恨地说,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来杀你。走到那个被他用手量过脖子的家伙面前,他说,伙计来吧,我说过我只要一刀。父亲想问他行还是不行。但他的刀已经在一片惊呼声里砍下去了。他还找不到进刀的角度,结果给血喷了个满头满脸。他看不到那头已经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父亲替他揩去脸上的血。他对父亲笑笑,说,太累人太累人,我还不知道杀人是这么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父亲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来gān了。当然那活很简单,另一个人要活着,要把岗托土司给自己的“伟大的好邻居”白玛土司的问候信带回去。信里说了什么话我们不得而知,那个少了一只手的人在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里,土司看了信口里立即就喷出鲜血。但是他说,这个人想引我打仗,但我们不能打,不能打呀。都说岗托土司从汉地得到了一种打人像割草一样的枪,叫机枪,我们可没有草那么多的人啊!
尔依第一次杀了人,累得在chuáng上躺了两天。又过了几天,身上腿上手上才慢慢有了力气。父亲安慰他说:“开始都是这样的。何况你还小,你才十几岁嘛。不只是你累,我也很累。”儿子却说:“父亲累了吗?那好,你可以向土司告假了,因为我什么都可以gān了,没有我gān不了的事了!”
罂粟花战争
罂粟花开了几年,无论岗托土司怎样想独占这奇妙的种子。但所有措施只是延迟,而不是阻止了罂粟在别的土司领地上开出它那艳丽的花朵。
二少爷帕巴斯甲说,我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利益。他哥哥说,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将来我们谁是土司。弟弟说,将来是谁我不管,现在父亲是土司,这片山河还没有到你的名下呢。这句话叫老岗托土司听了,心里十二分地受用。他说,你弟弟在汉人地方那么多年,就带回来这么一种好的东西,怎么能叫那些人偷去。
这一年,也就是行刑人儿子十五岁的时候,又有两家土司的土地上出现了那种叫人心摇神移的花朵。西北方的白玛土司说,他们的土地虽然不和汉人相连,但他们也会从那里得到种子的。而那个东北方的拉雪巴土司说,他们在岗托土司家的下风头,是老天叫风帮了他们的忙,叫那东西长上翅膀飞到了他的土地。
岗托土司给这两个土司同一种内容的信,说,那是一种害人的东西——是乌鸦的梦,是巫婆的幻术。两个土司的回信却各不相同。一个说,那么坏的东西,叫它来使我们受害好了,反正有人不想我们qiáng大。另一个土司更妙了。他说,好吧,全岗托领地上的人一起扇出风来,把那些害人的东西,会叫人中邪的东西的种子都chuī落到我的领地上来吧。
帕巴斯甲又去了一次内地,弄回来不少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先进的枪支弹药。反正鸦片买卖已经给岗托家带来了过去想都没有想到过那么多的银子,要什么东西花钱买来就是了。
于是,罂粟花战争就开始了。
土司的两个儿子,分率着两路兵马向那两个土司进击。两路兵马只有一个行刑人,于是,小尔依得到了一纸文书,叫他充任帕巴斯甲那一路的行刑人。在家里告别的时候,尔依对父亲说,我会好好gān的。父亲说,我只是担心我们的主子叫我们gān些不该gān的。两支队伍出发时,尔依分到了一匹马,而他的父亲却是和那些上了战场却不会去打仗的人们走在一起。土司的大少爷要打的是一个很排场的仗。他带上了厨子,使女,甚至有一个酿酒师,尔依看到父亲和这些人走在一起,突然想,自己平常不该对他那样不敬。心里就有了一种和过去有过的痛楚不一样的新鲜的痛苦。过去那些痛苦是叫自己也非常的难过的,而眼下这种痛苦,竟然有着小时候父亲给自己买来的蜂蜜那样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