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尔依_阿来【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故事从此进入了胶着状态。到开chūn的时候,连枪声听上去都像天气一样懒洋洋的。到了夏天,麦làng在风中翻滚,罂粟花在骄阳下摇摆,母亲对他说:“叫我到你父亲那里去吧。”尔依就和她走向两头都有人守着的那座小桥。人们并不是天天在那里放枪的。他们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别在雨后的湿泥地上趴久了,骨头酸痛,肉上长疮。每天,两边的士兵都约好一起出来到壕沟上晒晒太阳。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时候,他们还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标的。觉得和对方建立了亲密关系而把头抬得很高的家伙都吃了枪子。这天是个晴天,两边的士兵都在壕沟上脱了衣服捉虱子。这边的人说,啊,我们的行刑人来了。那边问,真是我们的行刑人的儿子。这边说,是啊,就像你们的主子是我们的主子的哥哥一样。在这种气氛里,送一个老太太过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问题。

在桥中央,老太太吻着儿子的额头,说:“女人嘛,儿子小时是儿子的,如今,儿子大了,就该是他父亲的了。”母亲又对着儿子的耳朵说,“你父亲还总是以为我一直是他的呢。”说完这句话,老太太哭了,她说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儿子了。

尔依把一摞银元放到桥的中央,向对岸喊:“谁替我的母亲弄一匹牲口,这些就是我的谢仪了!”那边一个人问:“我来拿银子你们的人不会开枪吧?”这边晒太阳的人嚯嚯地笑了起来。那个人就上桥来了。他把银子揣到怀里,对尔依说:“你真慷慨,不过,没有这些银子我也会把老人家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尔依拍拍那个好人的肩头。

那个人说:“你别!我害怕你的手!”那个有点滑稽的家伙又大声对着两岸说:“看啊,伙计们,我们这样像是在打仗吗?”两岸的人都哄笑起来,说:“今天是个好天气。”尔依看着母亲骑上一头毛驴走远了,消失在夏天的绿色中间。绿色那么浓重,像是一种流淌的东西凝固而成的一样。这天,他还成了一幕闹剧的主角,两边的士兵开始jiāo换食品,叫他跑来跑去在桥上传递。尔依做出不想gān这活路的样子,心里却快活得不行。在传递的过程中,他把样样食物都往口里塞上一点,到后来饱得只能躺在桥中央,一动也不能动了。

贡布仁钦的舌头(二)

尔依回来,就到牢里把昨天的事情向贡布仁钦讲了。

喇嘛一直在牢里练习说话。行刑人没有把舌头连根割去。他对尔依说,不是说你父亲手艺不好,而是我怕痛拼命把舌头往里头缩,留下一段,加上祷告和练习,又可以像一个大舌头一样说话了。他问:“听我说话像什么?”尔依没有说话。

喇嘛说:“说老实话。”尔依就说:“像个傻子。”喇嘛就笑了。喇嘛收起了笑容说:“请你给土司带话,说是贡布喇嘛求见,你就说,那个喇嘛没有舌头也能说话,要向他进言。”土司对喇嘛说:“是什么力量叫你说话了?”喇嘛说:“请土司叫我的名字,我已经不是喇嘛。”“那是没有问题的。当初,就该叫他们杀你的头,犯不上救你。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想救你。”“土司,我说话不好听。”“没有舌头能说话,就是奇迹,好不好听有什么要紧!我看还是去剃头,换了衣服,我们再谈吧。”喇嘛说:“那可不行,万一我又不能讲话了呢。”土司叹口气说,好吧,好吧。结果,土司却和自己以前保下来的人谈崩了。因为喇嘛说他那样倚重于罂粟带来的财富和武力,是把自己变成了一种东西的奴隶。喇嘛又有了人们当初说他发疯时的狂热,他说,银子,水,麦子,罂粟,枪,女人和花朵,行刑人手里的刀,哪一样是真正的美丽和真正的qiáng大,只有思想是可以在这一切之上的。他说,你为什么要靠那么多人流血来巩固你的地位?土司说,那你告诉我一个好的办法,我也不想打仗。没有舌头的喇嘛太性急了。他说,世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这块本来该比香巴拉还要美好的土地上宗教堕落了。而他在发现了宗喀巴大师的新的教派和甘霖般的教义后就知道,那是唯一可以救度这片土地的灵药了。土司说,这些你都写在了你的文章里,不用再说了。那时,我叫你活下来,是知道你是个不会叫土司高兴的人物。现在我是土司了。而我刚刚给你一个机会你就来教训我,我相信你会叫我的百姓都信你的教,但都听了你的,谁还听我说话?

土司又问:“你敢说这样的情形不会出现?”贡布仁钦想了想,这回没有用他那半截舌头,而是摇了摇头。

土司说:“你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从来没有人叫我感到这么难办。你一定要当一个你自己想的那种教派的传布者吗,如果我把家庙jiāo到你手里的话?”贡布仁钦点点头。

“叫我拿你怎么办?有一句谚语你没有听过吗?”“听过,有真正的土司就没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没有真正的土司。请你杀了我吧。”“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但你再次张口说话是个错误,一个要命的错误。你的错误在于认为只要是新东西我就会喜欢。”喇嘛仰头长叹,说:“把我jiāo给尔依吧。”土司说:“以前岗托家有专门的书记官,因为记了土司认为不该记的事情,丢了脑袋,连这个职位也消失了。弄得我们现在不知道中间几百年土司都gān了些什么。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写行刑人的。看看吧,现在是个比以前多出来许多事情的时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记下来,将来的人会对这些事感兴趣的。”贡布仁钦同意了。

土司又说:“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说话,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jiāo给我的行刑人了。父亲的活做得不好,儿子就要弥补一下。”土司击击掌,下人躬腰进来。土司吩咐说:“准备好吃的东西。”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挂在墙上的索子,楼下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梯子鼓点似的响过一阵,一个家丁把枪竖在门边,躬了身子进来。土司说:“传行刑人,我要请他喝酒。”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土司说:“你看这个人心里也很好奇,土司请行刑人,请一个家奴喝酒,他很吃惊,但他都不会表示出来。而你什么事情都要穷根究底。”喇嘛说:“没有割掉以前,我还要再用一用我的舌头呢。但你可不要以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土司说:“请讲,我的决定决不会改变,我也不会被你激怒。”喇嘛说:“那我就不说了。”这时,那个时代的好饮食就上来了。

食谱如下:

gān鹿肉,是腰肢上的;新鲜的羊肋;和新鲜羊肋同一出处的肠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肠子里,一圈圈有点像是要人命的绞索;奶酪;獐子肝;羌活花馅的包子;酒两种,一种加蜂蜜,一种加熊油。

尔依战战兢兢上了楼,看到丰盛的食品就把恐惧给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几口酒,幸福的感觉就一阵又一阵向着脑门子冲击。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说了他什么好话,还好,他没有问有什么好运气在前面等着。他甚至想到父亲听到自己的儿子与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会大吃一惊。吃惊得连胡子都竖立起来。他听见土司对喇嘛说:“看看,什么都不想的人有多么幸福。”尔依本来想说:“我的脑子正在动着呢。”但嘴里实在是堵了太多东西。土司把生肝递到喇嘛面前,贡布说:“不,嚼这东西会叫人觉得是在咬自己的舌头。”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后来,喇嘛对尔依说:“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顾我。”尔依就晕乎乎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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