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尔依_阿来【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这时,是土司举起枪来,一枪就把那段挂着断手的树枝打了下来。尔依看到,断手一落地,大少爷的眼睛就闭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枪本来是该she向自己的。于是,就等待着下一声枪响,结果却是土司说:“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边吧。”那声音有着十分疲惫而对什么都厌倦至极的味道。尔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树枝的手指分开。除非把它们全部弄断才行。于是,那只手就拿着一段青青的树枝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旁边。那些树叶中间还有着细细的花蕾。这样的一段树枝就这样攥在一只和身体失去了联系的手里,手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了,而那树枝依然生气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难堪的是,死去的人头朝着一个方向,身子向着另一个方向。中间只留下很少的一点联系。行刑人知道这都是自己解开了那绳子才造成的。才让杀了自己兄长的岗托土司把愤怒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说,你看你叫一个上等人死得一点都不漂亮,土司还说,我看你不是有意这样gān的吧。尔依还发现,这一年chūn天里的苍蝇都在这一天复活了。突然间就从藏身过冬的地方扑了出来,落满了尸体上巨大的伤口。行刑人就像对人体的构造没有一点了解一样,徒然地要叫那断手再长到正在僵硬的身体上去。结果却弄得自己满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一直流进他的嘴里。土司说:“你是该想个什么办法叫主子落下个完整的尸首。”好像不是他下令叫自己的兄长身首异处的。

土司说完这话,就到前面有枪响的地方去了。

太阳越来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是那些吸饱了血的苍蝇在里面筑巢一样。尔依还坐在烈日下,捧着脑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连那些嗡嗡歌唱的苍蝇都飞走了。还是天葬师朋友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难题。行刑人看着递到手里的针线。这些东西是士兵们缝补靴子用的,针有锥子那么粗,线是牛筋制成的。天葬师告诉行刑人有些身首异处的人在他手里都是缝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开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脑袋缝拢来,然后是手,虽然针脚歪歪扭扭的,但用领子和袖口一遮看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土司回到营地就没有再说什么。

但这并不能使行刑人没有犯罪的感觉。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杀了。在这之前,不管是杀主子的太太,还是眼下杀了做丈夫的,都没有负罪之感,倒是下令杀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话就叫他有了。心里有了疑问,以前都是去问被自己割了舌头的贡布仁钦的。现在,战事使他们相距遥远。尔依又想起过去父亲总是想告诉他些什么的,但自己总是不听。现在,父亲可能正在对面不远的那一条山沟的营地里吧。夜色和风把什么界限都掩藏起来,叫行刑人觉得过去找父亲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想,关于行刑人命运的秘密如果有个答案的话,就只能是在父亲那里。行刑时,他总是慢慢吞吞地,但活总是gān得gān净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时候,又总是在什么地方坐着研磨草药。

尔依就从营帐里出来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从树上落向头顶,仿佛一颗颗星星从天上落到下界来。走不多远,就给游动的哨兵挡回来了。

行刑人望着天边已经露出脸来的启明星,从枕头下抽出来一件死人衣服,想这是个什么人呢?

第一件不对,刚穿上一阵冷气就袭上身来,尔依知道这人临刑时已经给恐惧完全压倒了。尔依赶紧脱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裤子里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愤怒又是绝望。第三件衣服才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里,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孤独。尔依从树丛里走出来,星光刚刚洒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觉得身体变得轻盈,沿着林中隐秘的小路向前,双脚也像是未曾点地一样。现在,他看事情和没有穿上这件衣服时是大不一样了。星光下树木花草是那么的生动,而那些游动的哨兵却变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像是一些飘忽的影子。他们在路口上飘来飘去的,却没有人上前来阻挡他。行刑人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涉过一条又一条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这件衣服的功劳。于是,他问道,朋友,你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情落到了我的先辈手上。问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么可能回答问题呢。但他马上就听到自己的嘴巴说,我是一个流làng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亲死时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们热巴是边走边唱,到了你们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尔依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作为一个行刑人,他并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情。但还是知道这个人是父亲杀死的。知道这个歌者死前还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会太害怕就开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个段子时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里了。人就挣脱了绳子的束缚,走在有着露水、云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时候,灵魂已经不在躯体里了。

尔依穿着这个人的衣服,飘飘然走在路上。他想,找到父亲时要告诉他有一个人不是他杀死的,因为在行刑人动手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灵魂出窍了。就在这个时候,尔依看到天边升起了红云,雀鸟们欢快地鸣唱起来。天一亮,衣服的魔法就消失了。本来,这里该是对方的地盘,但在他出发上路的同时,战线也悄悄往前推进了。岗托土司的队伍一枪没开就端掉了白玛土司的一个营地。尔依从树林里出来,正好碰到他们把俘虏集中到一起。

尔依眨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尔依想起身边没有带着刑具,汗水一下就下来了。行刑人哑着嗓子问土司:“这么多人都要杀吗?”“我取得了那么大的胜利,俘虏比我原来的军队还多,会叫人睡不着觉的。”土司说,“这些道理你不容易明白,我还是赏你一把刀吧。那天杀你的老主子时,我看你刀不快。”行刑人看看手里的刀,认出这是父亲的家什。

士兵们看行刑人杀俘虏几乎用去了半天时间。杀到最后一个人,尔依看他十分害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对他说,害怕你就把眼睛闭上吧。那人说,谢谢你,你和我们的行刑人一样温和。尔依说,你们的行刑人?他在哪里?那人摇摇头说,我想他逃脱了。找到话说,那人脸上的神情松弛了,眼睛也可以眨动,尔依就趁这时候一刀下去,头落在地上时,那表情竟然完全松弛,眼睛也闭上了。行刑人做完这些事情,在水沟边上简单地洗洗,也不吃点东西,倒在草地上就睡着了。

晚上,他在山风里醒来。

星星一颗颗从越来越蓝的天幕里跳出来。他突然想唱歌。因此知道那个带着歌者灵魂的衣服还在自己身上,到了晚上,它就自动恢复了魔力。衣服想叫尔依唱歌却又不告诉他该怎么唱好。老是行刑,就是肚子里有优美的歌词,也叫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堵在嗓子眼里了。于是,流làng歌者的魔力就从嗓子下去,到了双脚,行刑人翻身坐起来,紧紧靴带又上路了。一个人穿过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杉树林,穿过一些明亮的林中草地。他是一个人在奔向两个人的目的地。一个是行刑人的,他要在父亲永远消失之前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服从行刑人的规矩,告诉他这次回去土司就要赐给一个由他自己挑选的女人。还要告诉他,如果父亲被俘的话,土司肯定要叫儿子杀掉他。当儿子的,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要先去请求父亲原谅自己,如果那个时候当儿子的下不了手,或者拒不从命,那就不是个好行刑人。这件衣服包裹着的身体里还隐藏着一个歌者的目的地。尔依现在充分体会到了做一个行刑人是多么幸福。至少是比做一个流làng的歌者要幸福。在这条倾洒着熠熠星光的路上,在流làng艺术家的衣服下面,尔依感到歌者永远要奔向前方,却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东西等着自己。这样的人是没有幸福的。所以就把奔波本身当成了一种幸福。那种幸福的感觉对行刑人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对一个流làng艺术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种感觉叫奔走的双脚感到了无比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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