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尔依_阿来【完结】(4)
这时,三世尔依虽然备受冷落但也没有闲着,他生活在一个画匠比市场上的贩子还多的氛围里,整天都看见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图画,慢慢地变得自己都有艺术眼光了。有了艺术眼光的人,再来打量那些刑具,很是觉得粗鄙可笑,认为只能是土司时代之前的野蛮时代的产物。于是,他就想,这些刑具也该改造一下,使其符合这个越来越jīng细的时代。好吧,他对自己说,就来改造这些刑具吧。
所以,三世尔依是以一个发明人在历史上享有名气的。
他的第一个发明与其说是发明倒不如说是改良。行刑柱早就有了,在广场上埋得稳稳当当的。可他就能想到在柱子上面雕出一个虎头,一个张嘴咆哮的虎头。虎头里面是空的。那虎头其实就是个漏斗。那时的人犯了事,先不说犯了什么罪行,首先就要绑在行刑柱上示众。三世尔依在行刑柱上的虎头漏斗里装上各种咬人的虫子,它们从老虎头顶上进去,从老虎口里爬出来,恰好落在受刑人头上,颈子里,身上,使他们流血,使他们像放了酵母的面团一样肿胀起来。这刑法用得不多,一个是当时的土司不感兴趣,再说,要找到那么多虫子,装满一个漏斗,来叫犯人吃点苦头,行刑人自己首先就要费很多工夫。除此之外,这个尔依的发明还有:1.皮鞭,据说以前的皮鞭是从鞣制好的牛皮上转着圈直接划下来的,独独的一根,舞动起来不是蛇那样的灵敏,而是像一段gān枯的树枝一样僵死。到他手上,才把皮条分得更细,像女人的辫子那样结出花样。从此,鞭子就很柔软了,用起来得心应手而且有很好的爆发力;2.重量从十斤到百斤不等的十种铁链;3.专用于挖眼的小勺和有眼窝一样弧度的剪刀;4.用于卸下人体不同部位的各型大刀小刀;5.头上带有各种花纹的烙铁。
另外,一些刑具是随时可以得到的,比如,把人沉河用的口袋,再比如,要考验一个有偷窃嫌疑的人的手是否清白的油锅,锅里的油和把油烧烫的柴火等等。
到这里,行刑人的家世就断了。而且,连土司家世也断了。这部奇特的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离我们今天就没有多少时候了。也就是说,行刑人跟土司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从记载里消失了。但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仍然在时间的道路上向前。终于,他们又从山地里没有多少变化的地平线上冒出头了。他们从史籍里重新探出头来,好多人还在,土司的家族自不待言。行刑人也在。手工艺人们也在。就是记下最初三个土司和三世行刑人事迹的书记官消失了。到最后,连驱逐在远远山dòng里居住的麻风病人都出现了,还是不见书记官的影子。这个职位消失了。我终于明白了没有了一大段历史的原因。
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行刑人还是叫做尔依。就像我们不知道岗托土司已经传了多少代一样,也不知道这个尔依是第多少代行刑人了。这个尔依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喜欢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是:太蠢了。他学说这句话的时候,才刚刚五岁。他说这句话时,多半是对什么事情感到愤怒,或者是害怕了。这句话是他看父亲行刑时学来的。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行刑人手拿刀子问受刑的人还有什么话说。行刑人问话时并没有讥讽的口吻。低沉的嗓音里有使人感动的真诚与怜悯。
那个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用了好大力气,才像是在对谁说悄悄话。受刑的人说:“我不恨你,我手上的绿玉镯子就送给你吧。”然后,他就开始脱那只绿玉镯子。但这个人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行刑人是不能去脱人家的镯子的。受刑人要送你东西,那就只好叫他从自己手上脱下来。但那个人他就是脱不下来。每个受刑的人都相信,只要送行刑人一点什么东西,就会少受些痛苦。但这个人却用这种方式延续着自己的痛苦。他已经给吓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脱不下这只镯子,就在那里哭了起来。
这时,风从远处送来了一阵阵清脆的丁冬声。人们都回过头去,望着青碧山谷的入口处。碧绿的树丛和河水都在骄阳下闪闪发光。有一头驴子从庙子那边过来了。这一天,一个叫做贡布仁钦的少年和尚正要出发去西藏深造。少年和尚的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从广场上经过时,见到行刑时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样念一声阿弥陀佛,而是说,真是太蠢了。毛驴驮着他从人群旁边走过时,他连着说了好几声太蠢了。和尚还看到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人群最外边。那个小孩子用眼光静静地盯着他。当他又说了一声太蠢了的时候,小孩子也说了一声:“太蠢了。”和尚走远了,走进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阳光中间。
孩子却还在用十分稚气的声音说,太蠢了,太蠢了。
这时,他父亲已经把那个人杀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只手拍拍儿子说:“回家去,听话,叫你阿妈给你一块gān肉吧。”儿子还是站在那里。尔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绳子、刀具、草药收拾到一个小牛皮缝成的包里,挎在自己身上,准备回家了。这时,广场上的人们已经散开了,受刑的人终于还是没有取下那只绿玉手镯。行刑人的儿子看到了,那个玉镯在受刑人倒下时,在地上摔成几段了。那个刚才还在为取不下手镯而哭泣的人,这回安静了。身子倒向一个方向,脑袋滚到了另一个方向。刚才流泪打湿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尘土。
儿子又说了一声,太蠢了。
回到家里,他看看儿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儿子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记忆了。虽然他是一个行刑人的儿子,但记忆从这样残酷的事情来开始,还是叫人心痛。于是,他带上儿子到了猎人觉巴家里,那里总是有从山里树dòng和悬崖上弄到的蜂蜜。猎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摇摇头,把些散碎银子放在他面前,猎人就把一只木桶提出来,里面盛满了稠稠的带着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这桶蜜回家,儿子跟在后面,小手不断伸进桶里。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里好过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属下的家奴们中间,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入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土司给予家奴的份额:粮食,不多的肉,油脂,茶叶,盐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尔,还会有一点布匹。
第二,行刑人自己该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饰物。衣服不值很多钱,有时碰上一件好的饰物可就说不定了。一般情况下,犯人的家属是不会要求取回这些东西的。有时,还要悄悄送行刑人一点东西,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第三,医药:行刑人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有着jīng确的解剖学知识。知道每一块骨头在人体上的位置。所以,行刑人同时也是土司领地上最好的外科医生。收入相当可观。
所以,行刑人心痛儿子时,有钱从猎人那里买来整桶的蜂蜜。只有猎人,才能从山里的悬崖上、大树上躲开大群的野蜂的进攻,从蜂巢里取到这甜蜜的东西。土司时代,还没有人饲养蜜蜂。
行刑人的儿子正在那里吃着蜂蜜呢,脑子里没有出现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闪过那个年青和尚骑驴经过时的情景。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后说,太蠢了。父亲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怕他反而把这话记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团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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