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_阿来【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第一遍锤声响起时,铁匠手下已经初步出现了一把刀子的模样。村子出奇地安静,红色悬崖倒映在平静的潭水里,而天空中开始聚集满蓄着雨水与雷电的乌云。刀子终于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后一次被投进炉火中,烧红了,淬了火,打磨出来,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乌云飘到了村子上空,带来了猛烈的旋风。铁匠铺顶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风中像羽毛一样飞扬。村里,男人们用火枪,用土pào向乌云she击,使雨水早点落下来,而不至于变成硕大的冰雹,毁掉果园与庄稼。乌云也以闪电和雷声作为回应,然后,大雨倾盆而下。炉子里的刀烧红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爆响。铁匠手一抖,通红的刀子就整个落在淬火的水里了。屋子里升腾起浓浓的水雾,我们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风依然在头顶旋转,揭去头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乌云带着粗大的雨脚向西移动,从云缝里,又可以看到一点阳光了。刀子再一次烧红出炉时,乌云已经带着雨水走远了,雷声在远处的山间滚动着,越来越远。红色悬崖和潭水之间,拱起了一弯艳丽的彩虹。就在刀子一点点嗞嗞地伸进水里淬火时,彩虹也越发艳丽,好像都飞到我们眼前来了。我看见铁匠止不住浑身颤抖。他嘴里不住地说:“快,快点。”手上却一点不敢加快。刀身终于全部浸进水里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闪着蓝幽幽的颜色。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铁匠冲出铁匠铺,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冲着彩虹举起了刚刚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们眼前,幽蓝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丽的彩虹。

铁匠跪了很久,最后,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却没有消退。虹彩带着金属的光芒,像是从刀身里渗出来的。

铁匠站起来,又冬一声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灿烂无比,铁匠却说不出话来了。

铁匠中风了。这是造就一把宝刀的代价。从此,这个失语的铁匠就享有永远的盛名了。

刘晋藏守着倒下的铁匠,我回了一趟城,请有点医术的舅舅回来给他治病。我回家时,韩月还没有上班。她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没有追问我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过去,我为此感到一个男人的幸福,现在,我想这是因为她并不真心爱我的缘故,于是,我又感到了一个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诉她需要一个存折。她给了我一个,也没有问我要gān什么。我在银行取了现金,便又上路了。

一路上,喇嘛舅舅在摩托车后座上大呼小叫。这样的速度在他看来是十分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

喇嘛的咒语与草药使铁匠从chuáng上起来,却无法叫他再开口说话。而且,他的半边身子麻木了,走路跌跌撞撞,样子比醉了酒还要难看。铁匠起了chuáng便直奔他简陋的铺子。那场风bào,揭光了铺子上的木瓦。后来的两场雨,把小小的屋子灌满了。铁砧,锤子,都变得锈迹斑斑。炉子被雨水淋垮了。红色的泥巴流出屋外,长长的一线,直到人来人往的路边。风箱被雨水泡胀,开裂了,几朵蘑菇,从木板缝里冒出来,撑开了色彩艳丽的大伞。

铁匠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四五天前,我们还在里面锻打一把宝刀呢。

刘晋藏采下那些菌子,说要好好烧一个汤喝。

铁匠从积水里捞出几样简单的工具。

那把刀,最后是在铁匠的门廊上完成的。他用锉刀细细地打出刃口,用珍藏的犀牛角做了刀把,又镶上一颗红宝石和七颗绿珊瑚石。铁匠脸上神采飞扬,他一扬手,刀便尖啸一声,像道闪电从我们面前划过,刀子深深地插在了柱子上,在上面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刘晋藏想把刀取下来,铁匠伸手没有拦住他。结果,刀刚一到手,他就把自己划伤了。舅舅把刀子甩回柱子上:“这里不会有人跟你争这把刀,这样的刀,不是那个人是配不上的,反而要被它所伤。再说,你总要给他配上一个漂亮的刀鞘吧。”刘晋藏这才想起从舅舅那里得来的刀鞘,刀和鞘居然严丝合缝,天造地设一般。

舅舅说:“年轻人,你配不上这把刀子。”刘晋藏说:“我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刀才出现,怎么说我配不上!”

第九章

我很高兴刘晋藏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回窘迫的样子。

铁匠打出了宝刀,因上天对一个匠人的谴责再不能开口说话了。但刘晋藏却一文不名,付不出一笔丰厚的报酬。还是我早有准备,给了铁匠两千块钱。铁匠便把刀子递到了我的手上。这下,刘晋藏的脸一下就变青了。

我跟铁匠碰碰额头,然后戴上头盔,发动了摩托。

刘晋藏立即跳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感到他浑身都在颤抖。那当然是为了宝刀还悬挂在我腰间的缘故。

一松离合器,摩托便在大路上飞奔起来,再一换挡,就不像是摩托车在飞奔,而是大路,是道路两旁的美丽风景扑面而来了。这种驾驭了局面的感觉真使人舒服。

刘晋藏大声喊道:“我以前的收藏都是你的!”我把油门开大,用机器的轰鸣压住他的声音。

他再喊,我再把油门加大。

在城里韩月那套房子里,他指着这几个月收集起来的刀子叫道:“都是你的了!”“你不心疼吗?”“我要得到一把真正的宝刀!”“怎么见得你就该得到?”我并没有准备留下这把刀子给自己,只不过想开个玩笑。

我的朋友脸上却露出近乎疯狂的表情,他几乎是喊了起来:“我这辈子总该得到点什么,要是该的话,就是这把刀子,你给我!”不等我给他,他就把刀子夺过去了。

而且,他脸上那种有点疯狂的表情让我害怕。我还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会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扭曲成这个样子。之后好多天,他都没有露面,没有来蹭饭。平常,他总是上我家来蹭饭的。

有一天,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韩月说,自从刘晋藏来后,我们家的伙食大有改善。于是,我们就一连吃了三天食堂。连碗都是各洗各的。第四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认了我的错误。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错。第五天,家里照常开伙,刘晋藏又出现了。我们喝了些酒,韩月对旧情人说,她的丈夫有两个缺点,使其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我说,第一,她的丈夫要把什么事情都搞得很沉重;第二,不懂得女人的感情,弄不懂在女人那里爱情与友谊之间细微的分别。

她为我的自知之明而表扬了我。其实,这两条都是她平常指责我的。

这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在chuáng上表现得相当陶醉和疯狂,说是喜欢丈夫身上新增了一种神秘感。

她想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变化。

但我想,这么几天时间,一个人身心会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

星期六,照例改善生活,不但加菜,而且有酒。刘晋藏自然准时出席。在我看来,韩月和她的男友碰杯有些意味深长。当大家喝得有点晕晕乎乎时,韩月对刘晋藏提起她所感到的丈夫近来的变化。刘晋藏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因为我们互相配合,算是都相当富有了。”韩月这才知道了那几千块钱的去向,知道我拥有了相当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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